百鳥傳 番外——青檸的夢
番外——青檸的夢
桃花開得正盛,青檸惹上了一個小麻煩。
不是刀光劍影的仇殺,也非師門訓誡的桎梏,而是一樁在江湖人看來豔羨至極的風流債。
江南首富,沈家千金沈璃,對他展開鋪天蓋地的追求。
沈璃何人?
富可敵國,豔名遠播。
一擲千金是尋常,萬貫家財作笑談。
她想要的,從未失手。
初見,是在一畫舫。
青檸一曲《百鳥朝鳳》吹罷,倚欄獨飲。
月華如水,灑在他青衫上,勾勒出幾分不羈。
沈璃乘著樓船經過,珠簾捲起,驚鴻一瞥。
見其眼眸清澈如山澗泉,對近在咫尺的富貴繁華視而不見,隻倒映著天邊孤月。
“那人是誰?”
沈璃朱唇輕啟,指尖點在青檸方向。
“回小姐,是神相閣的青檸公子,頗有名氣的樂師,就是……性子有些疏狂。”
侍女低聲回稟。
沈璃輕笑。
“疏狂?正好,金銀磨人誌,溫柔蝕骨刀,我看他能傲到幾時。”
攻勢,翌日便至。
先是十二位小廝,捧著紫檀木盒,魚貫而入神相閣外院。
盒中非金非玉,是仙山每年隻產三錢的武夷山大紅袍,萬金難求一兩。
附箋一行簪花小楷。
“聞君雅善音律,清茶潤喉,或可助興。”
青檸正與師弟對弈,瞥了一眼,隨手將名貴茶葉傾入煮茶的陶壺,對瞠目結舌的師弟笑道。
“來來來,今日嘗嘗這‘萬金水’是何滋味,是否真能喝出仙氣兒。”
師弟咂舌。
“師兄,這……”
“茶就是茶,解渴而已。”
青檸落子,“啪”一聲脆響。
“被她標了價,反倒無趣。”
沈璃聞訊,不怒反笑。
“有意思。”
隨後,禮物更顯刁鑽。
前朝失傳的孤本琴譜,被她尋得,重新謄抄,遣人送來。
青檸撫摸著那細膩如雲霞的鮫綃,看著其上精妙絕倫的指法標注,眼中確有亮光閃過。
他仔細翻閱一遍,然後提筆在空白處批註了數處謬誤,連同一冊自己整理的譜子一並送回,附言。
“廣陵雖好,終是舊夢。清風明月,不值一錢,或可解悶。”
沈璃捏著那本墨跡嶄新的普通紙冊,看著上麵瀟灑俊逸的字跡和精妙見解,第一次愣了神。
她不送凡物了,開始送人。
知他愛遊曆,沈家名下所有車馬行、客棧、酒莊,皆得令。
見青檸公子如見東家,分文不取,侍奉周全。
他一路行去,食宿皆頂尖,卻無一人收他銀錢,隻謙卑道:“小姐吩咐,不敢有違。”
青檸也不推拒,照單全收。
隻是每至一地,必於最熱鬨的街市,擺攤賣藝,笛聲琴音引聚人群,所得銅板碎銀,儘數散與乞兒孤老。
他笑著對暗中觀察的沈家仆從說。
“告訴你們小姐,青檸借花獻佛,替她積攢功德了。”
最轟動的一次,是沈璃包下整座摘星樓,設宴獨請青檸。
樓外明珠為燈,金玉鋪地。
樓內佳肴百味,觥籌交錯。
她身著一襲流光溢彩的金絲鸞鳥長裙,雲鬢花顏,雍容華貴到了極致。
“青檸公子,”
她執杯,眼波流轉,自信能融化任何堅冰。
“這世間珍玩,隻要你開口,沈家必為你取來。這浮世繁華,隻要你點頭,皆可為你俯首。”
樂聲悠揚,歌聲嫋嫋。
青檸卻隻望著窗外一輪清輝,指尖無意識地在桌沿敲著一段不成調的旋律,似在構思新曲。
聞聲,他回過頭,舉了舉手中酒杯,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笑模樣。
“沈姑娘,你聽。”
沈璃一怔:“聽什麼?”
“風的聲音,”
他側耳,神情專注。
“穿過簷角銅鈴,比這殿內所有絲竹都好聽。”
他仰頭飲儘杯中酒,是市井最常見的燒刀子,與宴上玉液瓊漿格格不入。
“富貴窩裡釀不出灑脫酒,金絲籠中養不出自在心。謝姑娘盛情,青檸醉了,告辭。”
他起身離去,青衫背影在極致奢華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單薄,又格外挺拔,像一棵長在金鑾殿上的翠竹,劈開滿堂珠光寶氣。
沈璃獨自坐在空蕩的華宴中央,美酒佳肴失了味道。
她第一次對自己的魅力、對金錢的力量,產生了懷疑。
她砸得起千金萬銀,卻砸不開那扇看似隨意、實則緊閉的心門。
她織得出天羅地網,卻網不住那一縷自在清風。
良久,她喚來侍女。
“小姐有何吩咐?可要……”
侍女以為她要發作。
沈璃卻疲憊地揮揮手,摘下發間沉重的金步搖,扔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
“把城西的粥棚再增設三處。”
她看著窗外青檸消失的方向,聲音很輕。
“用最好的米。”
她似乎有點明白,那人散儘金銀時的心情了。
翌日,青檸簷下多了一盆小小的茉莉。
潔白的花苞含著露水,青翠欲滴,隻在素陶盆邊貼了一紙素箋,再無落款。
“此花賤養,清水足矣。香,不惹塵埃。”
青檸指尖拂過嬌嫩花瓣,低頭輕嗅那清冽香氣,終於露出了一個不同於以往敷衍的、真切的笑意。
風過簷角,銅鈴清響,彷彿也帶了絲絲甜香。
青檸唇角的笑意還未散去,那茉莉的清香彷彿仍縈繞鼻尖。
忽然,後腦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
眼前的素陶盆、潔白茉莉、甚至那帶著清甜香氣的風,都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擊碎,瞬間扭曲、模糊、消散殆儘。
“呃……”
他悶哼一聲,猛地睜開眼。
視線先是模糊,隨即聚焦。
沒有江南的暖陽,沒有精緻的簷角,隻有雁門關終年不化的凜冽寒風,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
他正狼狽地趴在一片碎石地上,額角抵著冰涼粗糙的岩石,身下是硌人的沙礫。
哪裡還有什麼沈家千金的華宴、步步緊逼的柔情、和最後那盆帶著妥協意味的茉莉?
“醒了?”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比這關外的風更凍人三分。
青檸艱難地擡起頭。
莫桃一襲紅裙,站在幾步開外,正慢條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拭著劍柄,剛才顯然就是用它敲暈他的。
夕陽在她身後勾勒出淩厲的剪影,她眉眼低垂,長睫覆下小片陰影,神色淡漠地看著他,彷彿在看一塊擋路的石頭。
“光天化日,躺在此處做夢?”
她語氣裡聽不出絲毫情緒,卻比任何嘲諷都更令人難堪。
“夢到什麼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青檸:“……”
他下意識擡手抹了把嘴角,果然有點濕漉漉的。
再一摸後腦勺,一個大包新鮮熱辣地鼓了起來,疼得他齜牙咧嘴。
所有的風流倜儻、瀟灑不羈,此刻全成了滾了一身的塵土和腦門上活生生的疼痛。
那場繁華、被萬千追捧的漫長夢境,原來不過是被人一劍柄放倒後,短暫又荒唐的黃粱一夢。
現實是,他不僅沒成功從這位紫竹修羅手下偷走一根竹子,還被打暈在地,毫無形象地流著口水做了個春秋大夢。
挫敗感如同冰水澆頭,讓他瞬間徹底清醒,隨即湧上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窘迫和哭笑不得。
莫桃擦淨劍柄,將帕子隨手一丟,那雪白的絹絲落在黃土上,格外刺眼。
她向前一步,繡著暗紋的錦靴停在青檸眼前。
“看來是醒透了……我的好師傅”
她居高臨下,目光掃過他漲紅的耳根,唇角似乎極其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快得像是錯覺。
“能爬起來了嗎?能爬起來就……”
她頓了頓,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就趕緊滾。彆躺在這兒,礙著我的竹子曬太陽。”
風更大了,捲起沙塵,吹得青檸滿嘴苦澀。
他撐著發軟的身體爬起來,回頭望了一眼那在峭壁縫隙中安然生長、紫光流轉的竹子,又看看眼前冷若冰霜的紅衣女子。
夢裡的萬金豪擲、百般糾纏,對比此刻一句冷冰冰的“趕緊滾”,真是……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忽然低聲笑了出來,搖了搖頭,拉著老大一瘸一拐地轉身離去。
莫桃站在原地,直至那抹青衫背影消失在暮色裡。
她才緩緩走到崖邊,俯身拾起那方被風吹動的、沾染了塵土的帕子,細心疊好,放入袖中。
目光落在他方纔躺過的地方,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無人察覺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