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闕河山 第41章 小攤
“三人……”
榮安盯著庭院裡那莫名其妙的組合。
深不可測的阿六，鬼魅般的灰衣仆役文叔，還有腰間彆著油亮玄鐵鍋鏟、一臉憨厚侷促的廚娘劉大嬸。
她一頭黑線。
阿六平靜地站在那裡，晨光勾勒出他過於清晰的側臉輪廓，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正靜靜地看著她，彷彿在無聲地催促著她。
她忍不住苦笑。
是讓她和這三個“人”去阻止一艘三十丈長的戰船？
誰信啊！
直接送死了算了。
也許死了，就能回到現代的世界？起碼回到便利方便她熟悉的世界？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磷火，一閃即逝，隨即被一種更洶湧、更蠻橫的倔強狠狠壓了下去。
不！
憑什麼？
憑什麼她就要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這些權貴巨擘玩弄於股掌之間，連掙紮都不配？就算要死，她也要撕下對方一塊肉！
也要讓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螻蟻臨死前的反撲，也能咬出血來！
死？
那也得是她自己選的路！
而不是被人像碾臭蟲一樣碾死在這青溪縣的犄角旮旯裡。
一股近乎癲狂的狠戾從心底最深處猛地竄起，瞬間燒乾了其他想法。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那點強裝的平靜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破罐破摔的、帶著點邪氣的滿不在乎。她甚至扯了扯嘴角，對著阿六露出一個極其敷衍的笑容。
“行吧，三人就三人。”
她聳聳肩，動作隨意得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六大人神通廣大，想必這兩位……定有過人之處。”
她刻意在“過人之處”上加了重音，目光掃過劉大嬸腰間那把沉甸甸的鍋鏟。
阿六彷彿沒聽出她話裡的譏諷，依舊平靜：“榮姑娘，打算如何著手？”
如何著手？
咦？
榮安一頓。
他這是在提醒還是催促她？
而且三天時間，一艘巨船，三個“幫手”……
情報！
她需要更多的情報！
關於青溪縣現在的局勢，關於碼頭爆炸的餘波，關於那艘“海”可能選擇的路徑……
她現在像個被矇住眼睛丟進迷宮的人，手裡隻有一張指向終點的模糊地圖，卻不知道路上有多少陷阱，有多少堵牆。
她不能問旁人，那等於自曝。她不能指望蔡京的黑衣人再送來更詳細的情報。她唯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沒啥頭緒。”
她攤了攤手，語氣更加隨意，甚至帶著點耍賴的味道：“愁得慌，不如……上街逛逛？說不定逛著逛著，就有靈感了呢？”
她說著，也不等阿六回應，抬腳就往院外走，一副“你愛跟不跟”的架勢。
阿六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榮姑娘。”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迫：“你可隻有三天的時間。”
他提醒道，目光沉沉地鎖住榮安那看似散漫的背影。
榮安腳步頓住，猛地轉過身，臉上那點滿不在乎的笑容瞬間放大，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明亮：“我知道啊！”
她聲音清脆，眼神卻銳利如刀鋒，直直刺向阿六，“不然……您老人家有什麼高招？說來聽聽？”
她刻意拖長了“老人家”的尾音。
說著，她又不懷好意的笑了一下。
果然，阿六……真的在“急”？
一個心思深沉如海、彷彿一切儘在掌控的人，竟然會催促她？
這反常的緊迫感，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中的迷霧。
她賭對了！
“阻止海入睦”絕非她一個人的任務，更不是蔡京單方麵的謀劃。
這背後牽扯的利益，觸動的神經，遠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廣。
阿六，或者說他背後的力量，同樣被捲入其中，甚至可能比她更急切地想要達成這個目標。
他們需要她這個“棋子”動起來，讓她這個“餌”的價值體現出來。
這個認知如同強心針，瞬間注入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不再看阿六瞬間變得幽深難測的眼神，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院。
……
阿六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片刻，對文叔和劉大嬸微微頷首。
三道身影隨後無聲地跟了上去。
……
長街依舊冷清，但比起昨日的死寂，總算多了幾分活氣。
店鋪多開了幾家，街邊也零星有了些賣菜蔬、針頭線腦的小攤販，隻是吆喝聲有氣無力，眼神裡依舊殘留著驚魂未定的惶恐。
行人匆匆，大多低著頭，步履匆匆，彼此間很少交談，偶有眼神接觸，也飛快地避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劫後餘生卻又風聲鶴唳的緊繃感。
榮安看似漫無目的地閒逛，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不動聲色地掃過每一個角落，捕捉著任何一絲可能有用的資訊碎片。
“……碼頭那邊……徹底毀了……”
“……誰說不是呢，半邊天都燒紅了……太慘了……”
“……聽說是方臘的人放的雷火？連狴犴營的大船都……”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誰知道是哪路神仙打架……”
“……金人？真有金人混進來了？難怪……”
“……官府貼了榜，說是嚴查細作……挨家挨戶……”
“……糧價又漲了……這日子……”
零碎的對話，驚恐的眼神，壓低的聲音，如同拚圖的碎片，在榮安腦中飛速組合。
爆炸的慘烈程度遠超想象，波及範圍極廣，連狴犴營都損失慘重，這或許解釋了阿六這個皇城司的人為何說人手少。官方將矛頭指向方臘和金人，正在全城大索細作，這無疑加劇了恐慌，但也意味著水被攪得更渾了。
糧價飛漲，民生凋敝……
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亂局土壤。
她的目光掃過街角幾個縮在牆根、衣衫襤褸的乞丐，又掠過幾個眼神閃爍、在人群中快速穿行的精悍漢子……各色人等，都在爆炸的餘波中浮沉。
混亂，是她的掩護。
視線一掃。
街對麵，一家掛著“王記車馬行”幌子的店鋪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指揮著夥計搬運幾個沉重的箱子——史偉！
史偉顯然也看到了她，眼神瞬間閃過一絲驚愕，隨即飛快地垂下眼簾，轉身就要往店裡走，意圖裝作不認識。
想躲？
童貫的線，現在是她唯一可能“借力”的外部支點，她不能錯過。
她臉上不動聲色，腳步卻自然地朝著街對麵走去。目光卻如同兩把無形的鉤子，死死鎖住史偉，眼神裡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停下！找個地方！現在！
史偉的腳步明顯僵硬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掙紮和惱怒。
但榮安那冰冷、帶著絕對壓迫感的目光，讓他不敢違抗。
他咬了咬牙，目光飛快地掃視四周，最終落在了車馬行旁邊不遠處一個支著破舊油布棚子的簡陋茶攤上。
他對著旁邊一個夥計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自己一屁股在茶攤最外側、靠近街道的長條凳上坐了下來，端起一碗渾濁的茶水，卻一口沒喝，隻是用眼角餘光死死盯著走過來的榮安。
榮安心中稍定。
她若無其事地走到茶攤旁邊，一家同樣簡陋、隻擺著兩張歪腿桌子的麵攤前。麵攤老闆是個佝僂著背的老漢，正無精打采地守著咕嘟冒泡的麵湯鍋。
“老闆，四碗陽春麵。”
她揚聲說道，聲音清脆，足夠讓幾步之外的史偉聽得清清楚楚。她選了靠外的一張桌子坐下，正好與史偉的茶攤呈一個微妙的夾角。
阿六、文叔和劉大嬸也跟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阿六的目光在史偉身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彷彿隻是隨意一瞥。
文叔依舊低垂著頭，雙手攏在袖中，如同入定的老僧。
劉大嬸則好奇地打量著油膩膩的桌麵和黑乎乎的筷筒，顯得有些拘謹。
很快，四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端了上來。
清湯寡水，幾根蔫黃的青菜可憐巴巴地趴在麵條上，飄著幾點可憐的油星，賣相實在令人提不起食慾。
阿六看著麵前的麵碗，修長的手指搭在粗糙的竹筷上，卻沒有動。
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掃過碗裡那幾根麵條，彷彿在審視這碗麵裡是否藏著什麼玄機。文叔更是如同雕塑，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劉大嬸可不管這些，她早就餓了。拿起筷子，呼嚕嚕就扒拉了一大口麵條進嘴，嚼了兩下，眉頭就皺了起來，咂了咂嘴：“嘖……老闆，你這麵湯……差點火候啊！不夠鮮，麵也煮得有點軟了……”
榮安也拿起筷子，挑起幾根麵條。
入口寡淡，麵身確實有些過軟，湯底更是清湯寡水，隻有一股淡淡的堿水味。
她前世為了任務，曾專門找東國大廚學過廚藝，對一碗好陽春麵的標準瞭然於心。
“確實一般。”
她放下筷子，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旁邊的史偉隱約聽到。她臉上露出一絲彷彿被勾起談興的表情，目光卻狀似無意地掃過阿六和文叔，開始“閒聊”。
“說起來，一碗上好的陽春麵，講究的是‘陽春白雪’，湯要清亮，麵要勁道，看似簡單，實則最考功夫。”
她聲音清朗，帶著一種引人入勝的從容。
阿六的目光裝作被她吸引過來，帶著一絲探究。
文叔雖然依舊垂首，但榮安敏銳地感覺到，他攏在袖中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她一邊繼續說著，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鎖定史偉的方向。
她的手指在桌麵下，極其隱蔽地、飛快地做出幾個手勢。
“首先，這湯底……”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彷彿在傳授什麼美食秘訣：“非得用豬大骨、老母雞，配上火腿骨、瑤柱，慢火吊上至少六個時辰，濾去所有渣滓，湯色要清澈見底，如同琥珀……”
史偉端著茶碗的手猛地一抖，渾濁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
他死死盯著碗裡晃蕩的水麵，臉色變幻不定。
那手勢……
“……其次，這豬油，定要自己熬的板油，雪白細膩，化在湯裡，不見油花，隻留一股子勾魂的脂香……”
榮安繼續說著，彷彿沉浸在自己的美食世界裡。她的目光卻如同冰冷的刀鋒，再次刺向史偉。她一隻再次掌心向下，模仿水波擺動，再握拳，再伸出兩根手指，意思是“碼頭，子時。”
“……最後，這麵……”
她的話音未落。
“哐當——！”
一聲巨響猛地炸開！
史偉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極大，帶翻了身下的長條凳。
他身旁一個扮作苦力的探事營手下，如同早就排練好一般，“哎喲”一聲慘叫，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就朝著榮安她們這張桌子狠狠撞了過來！
速度極快！
力道極猛！
目標直指榮安麵前那碗滾燙的麵湯！
電光火石之間！
榮安瞳孔驟縮，身體本能地就要後撤閃避！
然而，兩道身影比她更快！
一道是灰色的閃電！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低著頭的文叔，在凳子翻倒的刹那，那雙攏在袖中的手如同毒蛇出洞般探出。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動作的，隻覺得眼前灰影一晃！那撞過來的壯漢彷彿撞在了一堵無形的、充滿彈性的牆上，前衝的勢頭被一股極其巧妙、卻又沛然莫禦的柔勁硬生生止住。
壯漢臉上的凶狠瞬間化為驚愕和痛苦，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軟軟地向旁邊歪倒，正好避開潑灑的熱湯。
另一道身影，竟是劉大嬸！
這看似粗笨的廚娘，反應快得驚人。在那壯漢撞來的瞬間，她非但沒有驚慌後退，反而猛地起身，動作矯健得完全不像個常年圍著灶台轉的婦人。
她粗壯的腰肢一擰，一直彆在腰後的那把油光發亮、沉甸甸的玄鐵鍋鏟不知何時已到了手中。
隻見她手腕一抖，那厚實的鍋鏟麵如同一麵小盾牌，帶著一股沉穩的勁風，精準無比地橫拍在另一個因混亂而撲向榮安、試圖渾水摸魚的陌生漢子胸口。
“砰！”
一聲沉悶的肉體撞擊聲！
那漢子連哼都沒哼一聲，雙眼翻白，如同被巨錘砸中，整個人倒飛出去，重重砸在街邊的雜物堆裡，揚起一片灰塵。
整個過程快如電閃，兔起鶻落！
當翻倒的桌凳停止滾動，當潑灑的麵湯在地上冒著微弱的熱氣，當那兩個被瞬間製服的漢子癱軟在地時……
整個麵攤周圍，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茶攤老闆嚇得縮在灶台後瑟瑟發抖。
路過的行人驚恐地退開老遠。
榮安站在原地，毫發無傷。
她看著瞬間解決掉兩個“麻煩”的文叔和劉大嬸，又看看那癱軟在地的史偉手下和雜物堆裡不知死活的陌生人，最後目光落在阿六那張依舊平靜無波、彷彿早有預料的臉上。
一股寒意，比這冷風更刺骨，瞬間浸透了她的骨髓。
這三個“人”……果然“過人”！
而更讓她心驚的是——剛才撲向她的那個陌生漢子，絕不是史偉的人！
混亂中，還有另一股力量在窺伺在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