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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師門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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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二)

離開蘆葦泊,大雨就下起來了。

到旁邊的鎮子上找了客店,讓她安下,這樣的天氣,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來。那個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發急痧,快去揪點紅蓼的嫩芽,用酒給她擦身子。”

“去哪裡買?”我忙問。

“自己去摘新鮮的嫩芽,現在快去!”他皺眉道。

我根本不認識什麼紅蓼,店家就從階下揪了一個芽給我看,卻不肯和我一起去找:“這樣的鬼天氣,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去。”

我隻好一個人鑽在牆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幾乎睜不開,天空暗得潑墨似的。朦朧間隻好用手肘擋著眼睛來阻擋從額頭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涼,剛才的悶熱還餘在身上,現在的雨劈頭蓋臉下來,我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想想也覺得可笑,這樣的天氣,我居然會蹲在這裡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現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來。

在草叢裡拚命地尋找那種草,胡亂地拔了幾棵,抱在懷裡回來。

大夫已經倒了一盆酒在旁邊。我把那些草葉的水擦擦乾,在酒裡浸下。

大夫站起來出去,說:“你幫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問:“我幫她擦?”

“你不是她夫君嗎?”他問。

我點頭,說:“是……”

把那些葉子在酒裡揉碎,然後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綠色的汁液與酒的濃烈氣味混合在一起,氣息熏染得人一陣暈眩。

她安靜地躺在那裡,手臂柔軟無力,我握緊她纖細的手腕,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才能貼在唇邊輕輕觸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畢露,再不是當年的柔軟手感。

我們都變了。

我已經不是當年在黑暗裡羞怯地親吻她的發絲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過,然後又爬到床裡麵替她擦右手。仔細地,從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後替她擦腳,從腳趾,到膝蓋,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

我專心致誌,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來,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她一醒過來,我就沒辦法這樣安靜地呆在她的身邊。

周身全是酒與葉子的氣味,微微有點辣的迷醉氣氛,薰得人頭腦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裡,普通的布衣陳設。

在彆人的眼裡,我和她,就好象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為她擦藥。

我所求的,不過如此。

但願這一刻,能留長一點,或者,到永遠。

擦完手腳,我把她的衣服解開一些給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聽不清楚。

我低頭俯到她的耳邊去聽。

她說,“從湛,江南到了……這麼熱……”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顏,可是我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

我隻是覺得心裡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們以後會怎麼樣。

第二天我帶她回去。她還未醒來。我想這樣對我對她都比較好吧。讓她免除了掙紮與抗拒。

帶她回廣聖宮,抱到最裡麵的會祥殿。召了太醫來給她看著。

伯方在旁邊剛說了句:“皇上……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轉頭看他,他結結巴巴地問:“她怎麼……怎麼沒有多少變化?”

我這纔想起,十年前我曾經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沒有成功,當時伯方也在我的身邊,為我出主意。

伯方對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宮裡應該要怎麼辦?我要給她正式的名份纔好。”我問。

他低聲說:“沒有身份來曆的人,最好是借太後的名義。讓皇太後為她說句話,當作給了皇上,將來宮裡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點……現在時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後說一下。”

現在時候正好,沒錯。

母後與郭家近日頻生齷齪,她昨日暗示我疏離郭青宜不就是這個用心?

現在,我簡直是遂了母後的心意,與她一起給郭家示威。

母後沒有怎麼猶豫就答應了,安置她在崇徽殿東側的小殿中。對外說是良家子,父母雙亡,她上輩是母後微時鄉裡。

一切都彷彿得天之助。

她醒來的時候是下午。

昏睡了這麼久睜開眼睛,她的眼就如洗過一樣,清澈明亮。

她轉了轉眼眸看我,很久纔像回憶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說話,我也說不出什麼。

我們沉默了好久,然後她慢慢坐起來看周圍,問:“我的蘭花呢?”

我把視窗的紅葶指給她看。她就安心了,閉上眼。

她沒有說要走,我也沒有求她留下來。

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卻怎麼也要給自己留一點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們都不要說什麼了。

宮女送了粥來,我在旁邊看她虛弱讓宮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艱難地慢慢勺粥,心裡不知不覺就沉了一沉。

她實在太好強,這樣的情況下也倔強地不肯假手於人。

我在旁邊告訴她:“這裡是母後的崇徽殿,過幾天你到廣聖宮來,我好好替你弄個蘭花圃,我再陪你養蘭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問:“你要見見母後嗎?”

她搖了下頭,怔怔地出了會神,然後才終於開口說:“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後接過放在桌上。

視窗的芭蕉心裡還帶著昨夜的雨水,卻有一隻鳥在上麵跳著,顫得蕉葉一偏,積水全部傾瀉到地上,她為那聲音受了一驚,身子立刻縮成一團。

我忙把鳥趕走。回頭看一看她,她臉色還是蒼白。

幾日後文德殿落成,母後與我一起去看。

這是母後預備用來覽書的地方,大約也是將來閱事的地方。

陪母後看了一回,形製原本是十二間,因為群臣反對,所以改為九間四進。龍鳳花草之屬與其他宮並無不同。

裡麵還有匠人在做最後的修潤,我抬頭看在梁上描鳳眼龍須的那些人,擔憂地問:“怎麼這麼早就把架子撤去了?萬一發生危險可怎麼辦?”

楊崇勳忙在後麵說:“馬上就要好了,為了方便太後皇上觀看所以撤去。”

“這不是兒戲,怎麼為了兩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憂?”我皺眉。

母後點頭,然後說:“以後不可這樣。”

母後看了前麵的鬆竹,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問:“那個姑娘,身體可好些了?”

“隻是中暑而已。並無大礙。”

“還沒去可看她呢……據說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頭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後以前不是見過她嗎?”

她想了一想,然後搖頭道:“印象不深了。據說她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我忙說:“她回家去了幾年,處事安靜,修養得好,所以不易顯老。”

母後皺眉看我,然後問:“皇上不知道她從哪裡來?”

“她從哪裡來無所謂,我喜歡她……僅此而已。”

母後搖頭,卻笑了,說:“少年□□。”

她大約想起了自己當年與父皇的事情,伸手撫我的肩,看了好久,說:“母後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歎自己的年華老去。”

我點頭。女人是記性很好的,她們都不想看見對方,是對的。

陪母後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後告了彆,馬上到東殿去。

腳步太快,伯方在後邊小跑著追我。

在迴廊轉角,一眼瞥到母後在簷下含笑看我。

不覺臉紅了一紅,象我十三歲時一樣,覺得難為情。

她今天臉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樣慘白。我去時正看到她倚在視窗,用雪色晶瑩的手指甲去逗外麵芭蕉上的一隻小蟲子,那蟲子碧綠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說不出的詭異美麗。

她則將蟲子舉到麵前看,長長的睫毛偶爾一閃,眼睛裡暗淡的水霧就朦朦朧朧地波動。

碧綠的蟲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麵芭蕉綠森森的意思中,剔透生彩。

她轉頭,瞄到我站在門邊盯著她的手看,卻什麼表情也沒有,轉到紅葶前麵,在泥土中挖了個洞,把蟲子丟進去,然後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邊,跟她到外麵的池子裡洗手。

“蘭花要肥料的。”她這樣說。

我蹲在她旁邊,看她的手在水裡隱隱綽綽,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裡,那裙子的耦合色在水裡隨她的手上下波動。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撈起來,擰乾。幸好是熱天,等下就會乾了。

她指指前麵池子中間,說:“今年的最後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綠色荷葉中,隻有一支緋紅的荷花開在高處,傲氣淩人,顧盼生姿。

那顏色紅得胭脂般,彷彿整個夏天就沉澱在上麵,鮮亮奪目。

她轉頭問我:“把它摘過來給我?”

於是我毫不猶豫就走下水。

我覺得十三歲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曆,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們一起摸那顆珠子,可是我不記得其他的細節了,隻覺得我在汙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纖細的指尖在水裡溫熱。

其他的一切,全都鉸碎了一樣,零落,想不起具體的顏色與形狀。

把那荷花的莖折斷,手指卻被上麵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隻是麻癢難耐。我去旁邊弄了點菖蒲葉,站在泥水裡把花莖上的毛刺都用菖蒲葉抹掉,自己再撫摸了一遍,沒有刺手的東西。然後跋涉回來,她坐在那裡,神遊天外,根本沒看我。

我把荷花遞給她,她接過,臉上一點神情也沒有。

伯方在旁邊看我龍袍上一塌糊塗的淤泥,忙說:“皇上去換了衣服吧。”

我點頭,對她說了我馬上回來。

走了幾步回頭看她。

她也已經背對我離開,經過角落的草叢間,她把手裡的荷花隨手丟在那肮臟的地方。

當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廣聖宮被驚起時,伯方稟告說,已經延到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延慶這五個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個天空都是通紅。

為何宮裡會突然有這樣的大火?況這幾個殿坐落相隔,怎麼會一下子就全部燒著,而且火勢無法控製?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攔我說:“皇上萬乘之尊,不可身涉險地……”

“好了好了,少羅嗦,走吧。”我皺眉。

火光下的禁苑裡一片嘈雜,救火的人與宮外進來的軍巡捕都在提水撲救。

我站在旁邊幫不上什麼忙,隻能站在旁邊看。

那火竟不是在燒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轟鬨,鋪天蓋地騰起無數紅雲吞噬那些雕廊畫棟。

我看那火舌,驚了一驚,問:“母後應當已經遠離崇徽殿了吧?”

“太後肯定已經避了。”伯方說。

此時另外一股火突然從殿後來的,與前殿的火相交,盤旋圍住全殿,裡麵的門柱見火就著,風又實在是太大,殿內的人若是還在,現在如何逃得出來?

我心驚膽戰,奔到崇徽殿旁邊抓個宮女問:“母後!母後和她……在哪裡?”

那宮女被我嚇得說不出話,用手指戰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從她的肩上看過去,原來母後就在他的後麵,含笑看著我。

在火光下,她鎮定自若,微微一笑,身邊所有的繁雜全都遠退。

母後果然與我不同。

我此時才發覺了自己的失態,訥訥地放開那個宮女,向母後走過去,母後伸手挽住我,低聲笑道:“皇兒遇事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啊。”

我也說不出什麼話,母後撫撫我的額角,仔細地打量我驚惶的神色,說:“不過,母後知道你是關心則亂。皇上總是這樣,前因後果都忘記,母後是皇太後,除了皇上,宮裡第一個要緊的就是母後了,怎麼還會有險事?”

我覺得她的聲音分外柔和,已經是我很多年未嘗聽過了,我放鬆了心情,把剛才的緊張拋開,然後說:“母後說得是。”

然後回頭去找她。

她不在這裡。

母後似乎忘記了她,擺駕到延福宮暫避。

隻有我站在那裡看那些洶噬的火,寒意突然湧上胸口。

我突然想到自己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

此時火勢隨風靜了一點,一時半會,梁柱大約坍塌不下來。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險,不過現在應該沒關係,宮內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撐的,門已經沒有了,風一靜,火苗沒有撲下來,踩著磚地進去看一下馬上就出來沒什麼大問題。

衝進去,發現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麵,下麵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燒,其他的地方則地麵發燙。我踩著熱磚地,慌亂地看了下週圍。

果然沒有人。我真是多慮。

她一定已經逃出來了,如果在裡麵的話,應該會呼救。

一轉身,卻發現她站在視窗的芭蕉那裡,睜著那對在火裡閃著豔紅反光的眸子看我。

我因為她臉上安然的平靜,而一下子愣在那裡。

此時外麵傳來一陣喊叫,我回頭看見長春殿轟然倒塌,紅亮的磚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見火就著,恐怕已經快要燒透。

我回頭抓住她的手,對她大吼:“快點出來!”

她這才微微點頭,單手抱起那盆紅葶,被我拉扯著跑出去。

到外麵,居然沒有人看見我們。

所有人都在長春殿那裡圍著看。

我伸手想把她手裡的蘭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沒辦法舉起來,全身發抖,開始為剛才自己的舉動後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燒得通紅的重簷攢角,透朽的頂梁,所有的磚瓦傾斜向大殿的正中間,嘩一聲巨響,壓了下去。

炙熱的風捲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蕩開。

她的發絲和裙袂高高揚起。

這一場大火,燒毀了八個殿。視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禦延福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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