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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師門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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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三)

我與母後已經移到延福宮,她還在宮內,隻是搬到了玉華殿。

我要見她,就要穿過兩層宮牆。雖然不遠,但是扣除了視朝與政事,去看她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宮城南麵是焦黑一片,玉華殿這裡卻是桂葉成陰。

她一直專心地在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壇子裡,用蜜糖撒上一層,再撒一層桂花。

“這是要做什麼?”

她看也不看我,說:“無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捲上,幫她捧壇子。她也沒有多理會我,隨手就把東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宮女給我上了茶來,她坐在旁邊陪我,卻故意抬頭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著她的側麵,她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下。

桂花濃鬱的甜香從那些細碎的金黃花蕊中流滴,坐在風裡迎香,細聞卻好象不是香氣,是濃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個人傾倒在酥軟的濃香中。

“今年的桂花開得真是早。”我找個話題和她說。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們似乎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桂花的香氣在這樣微熱的下午有形般濛濛襲來,把整個人湮染成中秋的黃色,融化不開,盈了滿懷滿袖的甜醉。

沉默了許久,終於我又開口問:“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後賞月吧?”

她還是淡淡地說:“何必,她也不會想看見我。”

我勸她說:“都已經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還這樣耿耿於懷。”

“等郭家的事情一過,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說了我是個妖精,哪裡有後宮之主願意把我留在身邊的?你母後這樣關心你,以後我還不知道要埋在哪裡呢。”

她居然會知道母後與郭家的事情。原來她每天在宮裡,不隻是在養蘭花。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她淡淡給我一個背影,說:“你把我弄回來,還不如就殺了我痛快,我在這裡反正是彆人的魚肉,後宮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覺得這句話刺耳,但是又不願對她使什麼臉色,就把頭轉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夾在暗綠的寬厚葉片中,一直在流溢著那些馥鬱的蜜甜香氣。

她說得極是,我現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後哪裡會願意成全我們?

現在母後可以利用我對艾憫的喜愛,用來向郭家示以顏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後怎麼會把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留在宮裡?她怎麼會把我們母子心結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邊?

母後對彆人的成見,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

也許她在覆雨翻雲之前,早已經想好了艾憫的處置手法。

前朝不是沒有這樣的覆轍,太後的乾涉,往往能決定很多事。

我本來委實已經猶豫了很久,知道不應該和母後撕破臉,我也未嘗不忌憚她在朝中的勢力。現在朝中的局勢不是很明朗,但時機也許接近成熟了。何況現在是個好機會,錯過了,我再抓不住。

我可以十年前一樣去賭一下。我和她若沒有辦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戀自己現在的身份。

況且,我已經不是畏懼母後的那個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責怪她說:“你要知道這是宮裡,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隨便點下頭,說:“是。”

出了玉華殿,那些纏綿繞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漸漸淡了。

我上玉臵,看一看她的神情。居然無喜也無憂。

好象剛才那些話,她從來沒有說過。

母後在延福宮內安頓下來時,殿前司已經把火發時形容鬼祟的人審察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個工匠來。

李灼解釋說:“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

“那這個工匠是怎麼回事?”母後放了手中茶盞問。

那工匠卻並不驚慌,向我磕頭,說:“草民有罪。”

母後在旁邊不說話。他行禮畢,然後說:“草民明日就要出宮,今晚去檢查最後的工序,然後發現崇德殿那邊的火就燒起來了。草民想既然已經燒了,再燒幾間也沒人會發覺,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覺得此人說話太過順溜,又這般冷靜,倒似練習過多次,轉頭看母後的反母後卻沒有動怒,問:“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宮的住處?”

“正是知道。”人抬頭看她,知道要被審問,索性先自己說了出來:“太後可還記得當年下詔在永興營造浮屠的事?”

母後想了一想,問:“當時是薑遵主事吧?”

那人點頭,說:“薑遵為了討好太後娘娘,毀了漢、唐碑碣用來代磚甓造塔,工夫神速。於是太後認為此人不錯,召他還京起用。”

“怎麼了?”母後慢悠悠地問,也沒有怒氣。

那人又說:“當時有腐儒阻攔薑遵所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曬,回家後得急病去世了。”

母後終於一笑,問:“你的親人?”

“並不是,是寇老的遠房親戚。”他正色說。

她微微點頭:“寇準的……那麼,又是誰叫你來的?”

“是草民懷一顆赤膽忠心而來,太後這些年在朝中挾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他神情終於激動,開始大叫。

母後對我笑道:“近來書塾多了,誤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頭看外麵天色漸暗,回答:“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細商量。”

母後示意李灼帶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剛到外麵,卻一陣混亂。

李灼又奔進來,向我稟報說:“犯人自儘了。”

我漠然:“怎麼這麼不小心。”

母後問道:“他的家世呢?舉薦他進宮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於是說:“還是明日早朝再議吧。”

朝臣聽聞此事,出乎意料地沒有驚詫,隻是一片安靜中輕微的互相交換神情,似乎大多數人不想就事論事。

母後問:“眾位大人認為應當如何處置此事?”

居然都不說話。

母後再問:“宰相認為如何?”

呂夷簡站出來,躬身說:“此人罪不可恕。然則已經畏罪自儘。臣以為,當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後應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後,今皇上年已長,天意內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獨掌朝政,太後為政多年勞苦,朝廷不敢再勞以繁務,願太後免以臨朝辛苦,可養頤以待長福。”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去。

這幾句話早在我十九歲時,範仲淹已經在上母後書中講過,不料再次聽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母後微微一怔,然後掃了低頭不語的眾人,在目光在楊崇勳身上停了下,問:“怎麼連樞密使都沒到?”

“姚樞密身體違和,無法應詔入議。”吏部稟報。

此時錢惟演出列說:“臣以為,皇上年紀雖長,但太後掌政多年,一時若倉促撤簾,恐怕朝事又旁勞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還是煩勞太後以待時機。”

母後低頭思量,我本該來說點什麼了,但是我並不說話。

母後的心腹,在朝中為勢力所遏,象錢惟演這樣的不多,況錢惟演當年被母後提拔為樞密使時,按理必加檢校官,但朝臣為了遏製母後勢力,僅以尚書充使。後來馮拯為宰相時,公開揚言說錢惟演把妹妹嫁給劉美,是太後姻家,不可與機政,將之請出。母後一點辦法也沒有。

朝中早已議定將錢惟演出為泰寧軍節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現在還敢出來說話,與母後自然是關節不比尋常。可惜母後那一派,事實上爭取到先朝眾元老台閣品位的並不多,說話算不了數,說了又有什麼用?

我現在倒有點感謝我朝曆來倚重文官裁決朝事。

難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趙元儼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來,抬頭看了母後一眼,才說:“太後執掌朝政十餘年,對趙氏江山功勞不可謂不大,太後當政以來,雖令出宮闈,但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懾服。隻是老臣近來覺得太後勞心勞力,益發憔悴了,這朝事煩瑣,太後可及早請皇上擔當,退居延福,此為太後之幸,朝廷之幸,萬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後微微點頭,和悅地說:“好,本宮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後可以細議。”從簾後站起來就退到殿後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還是半途而廢,一時滿朝寂靜無聲。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說:“關於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勳副之,發京東西、河北、淮南、江東西路工匠給役。細部由工部與戶部商量行事吧。”

我現在住在延福宮的清和殿,回去時發現母後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外麵的梧桐樹,我覺得母後是老了,她的肌膚還隻泛了一點細紋,可是她的神情卻已經非常疲倦,似乎看過了百年一般。

她聽到我喚她,回頭對我一笑,說:“剛剛姚濰和在家中暴斃了。”

“是嗎?”我在她旁邊坐下。

她捧起茶盞,仔細看了上麵的滴油痕跡在陽光中眩出的七彩色,然後抬頭問:“那這樣看來,京城的兵馬現在要移交副使楊崇勳手中,掌侍衛親軍是張孝恩,現在延福的所有守衛則是殿前都指揮李灼?”

我點頭,恭敬地問:“母後有不放心的人嗎?”

母後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楊崇勳、張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母後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出了會神,又問:“隻是大約那個工匠,是沒有族人的吧。”

我低聲道:“母後不用擔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麼。於是良久,突然笑了,說:“那個趙元儼真是討厭,自己臉上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蒼蠅了,竟敢說母後老了。”

我也笑了出來,說:“母後沒有什麼變化,和以前一樣。”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歎了一聲,“母後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經老了,到該走的時候了,還賴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問:“母後要突然撤簾嗎?”

“皇上不用擔心。”她緩緩說:“母後因大火受了點驚嚇,精神不佳,大約要退居幾日安養了。”

她對我微笑道:“延福宮是個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們坐在空曠高軒的宮裡,博山爐內香煙嫋嫋,外麵的蟬鳴一聲急似一聲。

殿內陳設用來避暑的冰山漸漸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瞭。那水珠點滴墜下,偶爾輕輕一聲。

覺得此時的無聲,就象小時候甜睡中,母後輕緩的腳步。

於是我覺得悲從中來。

我出來時母後送我出延福宮,在玉臵旁說:“薑遵那個人,為治尚嚴猛,不過對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錯。”

“是,孩兒知道。”

“母後身體不好,以後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裡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這句話,以前父親講過的,當時我心中擔憂極了,現在看來,原來是場麵話。

而我是真心地對她崇敬:“母後比孩兒看事情要強很多。”

她聽了,眉間淡淡帶上一絲驕傲:“你父皇當年也這樣讚許過母後。那時母後還年輕。宮苑裡,哪個女子不是豔羨我……你父皇,當時被迫和我離彆,眼淚鼻涕流了滿襟,跟個小孩子一樣。”

“現在想來,我人生最好的時候不是在朝堂上,而應該是那時。”她用手去撫玉臵上煙軟的窗紗,轉頭對我一笑:“這些年,你不怪母後吧……你是知道的,我們都不過是被朝裡兩股勢力拿來相互攻擊,常常我們是身不由己。”

我點頭,無語。

“昨夜那場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後,母後不知為何,突然萬念俱灰……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我都已經六十四了。母後不是不識時務的人。”

在透簾來的綠蔭中,她隔了窗紗仰頭對我展眉一笑:“母後以後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國夫人喝杯茶。”

多年來這樣強硬的母後,淡然拂衣而去,好象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間的事情,就這樣無聲結束。

離開母後,我一個人到宮城去,讓車馬在汴梁轉了一週。

一路上看著外麵的京都景象。我曾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

有寶榭層樓,笙歌按樂,畫橋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儘是園圃,車駕過高牆透漏的玉津園,我看到裡麵池塘倒影裡顯現出亭榭樓台。這樣的園子,東京還有很多,藥梁園、下鬆園、庶人園、養種園。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岡,現在暑氣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邊消暑,聽歌女酥軟地在輕唱晏殊的新詞,隔水送來,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裡夢裡,慵懶天氣。

集賢樓、蓮花樓,快活林、獨樂岡,盛暑中聚集飲宴,京城風氣侈糜,隻聽到盆盞碰撞,觥籌交錯的喧嘩聲。

沿街去的獨輪車子上,準備著今晚又一個喧鬨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昇平的天下。

現在,母後居然真的全都交托於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

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裡,我要如何去做?似乎沒有人會記得遙遠的燕雲十六州,沒有人關心塞外縱橫的那些鐵騎。

可我呢?我為什麼要倉促接管這個天下?

我本來應該抗拒,而且恐懼,等待母後什麼時候安靜地將它交到我的手中。

剛開始,十三歲的時候,我是寧願在步天台上,看那些鬥轉星移。

我的理想,不是這個朝廷,不是這個天下。可僅僅十年,我就已經完全改變。

現在我逼得母後借病離了朝廷,不再直接參與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幾年的影響不會消失,還是會製肘著我。我一時把母後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沒有平穩的過渡,朝廷裡的勢力沒有交接就匆促了斷,我往後的行事必然就阻礙重重,這以後恐怕會是我當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後順理成章的朝廷開玩笑。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現在把艾憫強留在身邊,以為自己已經安定,可到最後還是落得十四歲時的下場。當時我如此恐懼地飲下了那些以為是劇毒的清水,到結果卻仍是徒勞,我才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隻要母後還在,我自己的愛情也許豁出命來也保不住。

若不是為了當時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會想要獨攬這個大權。

我再也不要任何人來威脅我。

到現在終於幾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沒有人能拆散我與她,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孩子。可我恐怕我這樣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卻連看一眼都不屑。

到宮後第一個去見她。

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了,玉華殿卻還沒有掌上燈。

宮女在外麵看見我,忙說:“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宮裡還沒有正式名分,宮女也隻好這樣叫她。

“不用,我自己進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進內去,深殿裡越發幽暗。

裡麵的磚地被衝洗得太過乾淨,一股涼風撲麵而來,在這樣微有寒意的秋天黃昏裡,我覺得有點畏懼。

她一個人在殿裡慢慢地走來走去,赤著腳,在光滑的青磚上,穿曳地的薄紗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淺得幾乎分辨不出,與白色一樣。她的頭發長了,綢緞一樣披到腰間,沒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縷幽魂在這個大殿裡,悄無聲息地徘徊。

我心裡不知道什麼感覺,冰涼涼一塊。站在那裡不能出聲。

她回頭看見我了,於是說:“進來吧。”

她的聲音在此時聽來,與冰霜一樣,又清又冷。

隻是人間最美好的風景過眼的時候,她會在我身邊,我看見繁華萬象的時候,她也會在我身邊。

可她心裡和我看著不同的東西,甚至她根本不願意和我一起看這天下。

那這人間,這繁華,這天下,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遙不可及。

她在我身邊,心卻不在。還不如就不要在。

要走的時候問她:“前幾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嗎?”

她這纔想起來似的,讓身邊人取來,開啟壇子,勺了一點盛出,那些花瓣的甜香實在濃鬱,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遞過來給我,燭火暈紅,桂花金黃,瓷碟碧綠,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豔麗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心裡突地一撞,層層鬱惱就舒展開了。

我要後悔什麼呢?

其實本就是自己這麼多年的願望,哪裡關她什麼事了?

這本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而她,現在是在我身邊的。

我應當要心滿意足。

我們坐在微涼的青磚地上,一起用小餅蘸著桂花糖吃了。

那濃鬱的蜜甜與香氣一直滲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來好象不存在了,明天也不會來,隻有周圍漸漸陷入幽靜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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