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帝國興亡史 第51章 慘遭貶黜
得知郭氏突然暴死且王堯臣要求徹查此事的奏請被否決後,以範仲淹為首的朝中一眾君子們瞬間是集體大怒。在基於主觀情緒的一番分析過後,他們都認定郭氏之死是閻文應搞的鬼,如此明目張膽地在宮中隨意殺人讓怒不可遏的他們覺得閻文應實在是罪惡滔天,這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閻文應這些人今天敢對“皇後”痛下殺手,改天是不是也敢於“弑君”呢?但是,還沒等範仲淹出手,有兩個人就率先坐不住了。
諫官姚仲孫和高若訥聯合上疏彈劾閻文應,但其彈劾的內容不是與郭皇後之死有關,而是指控閻文應不久前曾在趙禎夜宿太廟時厲聲訓斥過宮廷醫官,而且是聲震整個行營。
這麼一看閻文應似乎也沒犯什麼大罪,不過就是罵人大聲了點並吵了皇帝的清淨,可是曆朝曆代的官員尤其是宋朝的官員最怕的就是這個禦前失禮(這意味著目無君上,乃大不敬之罪),一旦因此而被言官所彈劾,就連宰相都得為自己的烏紗帽能否保得住而瑟瑟發抖。想當初貴為宰相的張齊賢因為上朝參拜的時候沒跪利索以及李迪和丁謂涉嫌在趙恒麵前相互攻訐都導致其被罷官免職,所以你閻文應一個宮廷太監憑什麼敢在皇帝陛下的臥榻之外厲聲訓斥他人?
一套程式走下來,閻文應的罪名被查實並被坐實,這個導致郭皇後暴死的最大嫌疑人就此被外貶出京前往大西北擔任秦州鈐轄,閻文應的兒子(應該是認的乾兒子)——負責掌管皇宮禦藥院的閻士良也受此牽連而被罷去了一切官職。
其實,我們從這個處罰決定上就能看出趙禎其實也是很懷疑郭氏的死是閻文應所為,甚至閻文應有可能已經在趙禎的私下逼問中承認了此事。可是,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尤其是涉及到朝廷和皇室聲譽的醜聞就更是如此,所以閻文應才被這麼一個模棱兩可的罪名(大不敬)給罷了官並被趙禎一腳踢到邊疆去站崗。
眼瞅著閻文應似乎就這麼涼涼了,可人家能在波譎雲詭且步步驚心的宮廷混到如今的這個高度當然是有些手段的,他在得到這份詔命後就即刻給趙禎上了一本。他說自己有病需要調養,請求在京城裡再待一段時間,等到病好了以後再動身去大西北赴任。這可就讓姚仲孫抓狂了,要是真的讓閻文應繼續在宮裡待下去,那他閻文應指不定哪天就會鹹魚大翻身繼而把這時候狀告他的人給統統給收拾掉。姚仲孫於公於私都絕不願讓這種事情發生,他再次緊急上疏要求立即讓閻文應滾出京城。
這時候的範仲淹也抓住時機上疏彈劾閻文應,誓要畢其功於一役鏟除閻文應,而且範仲淹為此還拿出了搏命的架勢。他在上疏趙禎之前就給自己的長子交代了後事並直言“我這次若不能扳倒閻文應,他日必死於其手”,奏疏奉上之後範仲淹就開始絕食。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麵對範仲淹的以死相逼,趙禎也是沒辦法,他就此下詔讓閻文應趕緊滾蛋。
閻文應就這樣被趕出了京城,而呂夷簡在宮中最大的耳目也就此被剪除,麵對範仲淹等人的淩厲攻勢,呂夷簡也感受到了空前的壓力。該怎麼對付範仲淹這個倔老頭兒呢?呂夷簡思來想去想到了一個妙招,他推薦範仲淹出任開封知府,而且這事很快就得到了趙禎的批準。
在呂夷簡看來,你範仲淹不是精力旺盛嗎?那我就給你一個舞台去儘情表演,首都的市長可不是那麼好當的,京城裡各種勢力盤根錯節,而且開封府每日的日常政務也足以讓你範仲淹忙得四腳朝天,我看你到時候還有沒有閒工夫來跟我唱對台戲。反之,如果你在這個位置上出了什麼紕漏,那麼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你再次趕出京城到地方上再度去改造反省。
呂夷簡這個算盤打得不可謂不響,然而範仲淹的表現卻讓他大失所望。正所謂無欲則剛,如果範仲淹是一個為功名利祿所累的人,那麼他在開封知府這個位置上確實會乾得非常辛苦,但他偏偏不是這樣的一個人,最後的結果就是範仲淹出任開封知府不過一個月的時間,整個開封城“肅然稱治”。
事實證明呂夷簡此舉可以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因為範仲淹不但在開封知府的任上乾出了成績並以此為他今後進入兩府累積了資曆,而且範仲淹在喘過氣來後又再次對呂夷簡架起了大炮並加以猛烈地轟擊。
在經過了長時間的蒐集和整理之後,範仲淹又一次在趙禎麵前向呂夷簡發難,他繪製了一張近些年來朝廷重要官員的晉升或罷免的詳細名單(名曰百官圖)交給了趙禎,而且還附文說明瞭這些人裡麵哪些人的升遷有問題,哪些人又是因為呂夷簡的個人憎惡而被罷了官。範仲淹另外還向趙禎指出,官員的任免不應該由他呂夷簡一個人說了算,而是應該由趙禎本人乾坤獨斷,趙禎應該將呂夷簡手中的權力予以大力裁減。
也就是說,範仲淹在指控呂夷簡把持了朝廷重要官員的任免大權,而呂夷簡這樣做是在禍亂朝綱且架空了君權。趙禎看到範仲淹的奏疏之後是怎麼想的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的是,這些年獲得了升遷的官員這時候會怎麼看待範仲淹。
這幾乎是一杆子撂倒一大片的粗暴行為指定給範仲淹招來了仇恨和憤怒,照你範仲淹所言,那麼呂夷簡推薦你出任開封知府又算不算是任人唯私呢?或者說,單單就是呂夷簡給你範仲淹升官是合情合理又合法,而我們這些人升官發財就全是在攀附呂夷簡這個“權奸”呢?更加憤怒的人是呂夷簡,我舉薦了你,可你反過來就倒打我一鈀,而且還是足以要了我這條老命的一鈀。這種事彆說是呂夷簡,就算是任何一個人都會心寒以致大怒。
讓呂夷簡感到慶幸的是,趙禎倒也沒有因為範仲淹的這次開炮而開始對他心生猜疑,他呂夷簡依然是地位穩固的大宋首相。反之,對於範仲淹,趙禎倒是有些開始煩他了。這也不足為怪,你的身邊如果總是有一個人經常在你的耳邊說某個人這裡不好那裡不對,總之就是一句好話都沒有,那你估計遲早也會煩他。
公元1036年4月,早已謀生遷都洛陽之唸的趙禎正式將此事付諸於身邊的親近大臣們討論。不出意料的是,這些人在這件事情上再次打起了嘴仗,而呂夷簡和範仲淹恰好在這事上麵又不是一個路子。在遷都洛陽一事上,呂夷簡和重回京城擔任禦史中丞的孔道輔是同路人,他們都主張應該速速遷都洛陽以利於國家的長治久安且防範於未然,但範仲淹在此事上的態度則屬於“騎牆派”。他明確表示當今天下太平不應該遷都,但開封的確無險可守,所以把洛陽當備胎也不是什麼壞事。
然而,範仲淹這話說了就跟沒說一個樣,因為洛陽此時本來就是大宋的西京,它的備胎地位早就被確立,可趙禎現在想做的是換胎。範仲淹這樣說其實就是在委婉地反對遷都,這一點他跟那位偉大的太宗陛下倒是一個路子。而且,範仲淹還藉此再度暗示趙禎趕緊把呂夷簡這顆毒瘤給清理了:陛下應該內惟修德,使天下不聞其過,外惟設險,使四夷不敢生心,此長世之道也。
多麼諷刺!趙光義的那一句“國之安危在德不在險”的偉大精神在幾十年後已然是被範仲淹再度發揚光大!
趙禎將範仲淹關於遷都的話全都轉述給了呂夷簡,呂大宰相倒也風度翩翩地一言而過:“人言範仲淹能堪大用,從在這件事情上看來,他也不過是目光短淺之迂腐之輩,徒有虛名耳!”
事實會證明呂夷簡在這件事情上所說的這句話其實一點錯也沒有,而他也隻是在針對範仲淹反對遷都之事而就事論人,但範仲淹一聽呂夷簡說他迂腐瞬間就炸裂了,而且還無比憤怒地爆炸了。目光短淺?迂腐?徒有虛名?我呸!這一次範仲淹積攢起內心所有的怒火決定向呂夷簡發起最為猛烈的一次炮擊。
範仲淹的這次的炮擊仍然是以奏疏的形式向趙禎予以傳達。在這份奏疏裡,範仲淹獻上了四篇策論,分彆是《帝王好尚》《選賢任能》《近名》《推委》,言辭裡全是在斥責宋朝當下在時政方麵的種種在他個人眼裡的所謂“不端不當之舉”,同時範仲淹也是在暗指趙禎對呂夷簡太過放縱。或許是擔心趙禎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範仲淹後來乾脆直接在策論裡點了呂夷簡的名,他把呂夷簡比作那個為西漢滅亡埋下了致命禍根的宰相張禹。
範仲淹在這篇策論裡指出,西漢之所以會亡國正是因為漢成帝對張禹太過信任,而張禹在為相期間對王氏家族大力提拔的最終惡果就是後來的王莽代漢自立。那麼,如今的宋朝就有張禹這號的人物,此人不是彆人,正是呂夷簡。身為宰相,呂夷簡大肆地任用自己的親信或門下賓客,這樣長久下去難保宋朝不會重蹈當年西漢亡國的覆轍。範仲淹提醒趙禎,所以望陛下早日認清呂夷簡的真麵目,不可讓他再繼續胡作非為下去。
呂夷簡被範仲淹如此地放在火架上烤自然是讓他勃然大怒,範仲淹此舉無異於是在公開拿著刀子砍他,於是呂夷簡請求與範仲淹在趙禎麵前進行廷辯。既然你說我亂了大宋的禮法綱常,那我們就結合具體的事件把這個事說個清楚,我呂夷簡到底哪一件事情是亂了禮法?又到底是哪一件事違反了朝廷法度?
呂夷簡當然不會隻是防守,他也要進行反擊,而他對範仲淹的指控也是足以讓範仲淹吃不了兜著走,他對範仲淹的指控就是: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三項罪名。兩人這天就此在趙禎麵前展開了一番激烈的交鋒,而這場交鋒最後的結果就是呂夷簡大勝,範仲淹則是遭遇慘敗。幾天之後,一道詔命頒下:
天章閣待製、權知開封府範仲淹落職饒州知州。
範仲淹對呂夷簡凶狠地攻擊了那麼多個回合,為何最後會被呂夷簡給一拳撂倒?其實原因也很簡單,範仲淹對呂夷簡的那些指控根本就不具有真憑實據,更站不住腳,頂多算是政見和執政理唸的不同,根本就上升不到黑白與對錯的高度上,最明顯的就是他指控呂夷簡“胡亂用人”,而他把呂夷簡比作張禹更是讓呂夷簡甚至是讓趙禎都覺得是欲哭無淚。
請問範大人:你把我呂夷簡比作張禹,那麼被我舉薦和重用的王氏五侯在哪裡?宋朝版的那位王皇後又在哪裡?宋朝版的王莽又在哪裡?導致西漢亡國的外戚家族的勢力今又何在?況且,誰都知道中書省不止我一個宰相,被你範仲淹所無比尊崇的王曾也是宰相,他也有人事任免權和朝廷重要部門官員的舉薦權,可為何你獨獨隻說我呂夷簡胡亂用人?難道那些官員任免的紅標頭檔案上的大印都是我呂夷簡一個人蓋的?那些委任狀上都隻有我呂夷簡一個人的署名?另外,你範仲淹當開封知府就是我呂夷簡舉薦的,這事又怎麼說呢?
對於呂夷簡的這些逼問,範仲淹都不好回答,但呂夷簡對他的指控至少有兩項是鐵證如山:越職言事和離間君臣。你範仲淹現在不是言官(沒有在諫院和禦史台掛職),你是開封知府,可你卻在利用言官可以風聞言事的權力參劾當朝宰相,此即為越職言事。你無數次地在陛下麵前說我呂夷簡的各種不是並極力要求陛下罷免我的宰相之位,此即為離間君臣。
至於薦引朋黨,就算這個指控不成立,但前麵兩個也足以導致範仲淹丟官罷職,況且趙禎還認可了範仲淹“薦引朋黨”的罪名。
緊接著,給範仲淹補刀的人登場了,而這位可是名正言順的禦史。侍禦史韓瀆上疏趙禎,請求給範仲淹的“朋黨”立榜並公告於天下,然後以此警示百官不可越職言事:你範仲淹身為開封知府,怎麼可以來搶我們這些言官的飯碗?趙禎大手一揮——同意,範仲淹就此背負著“結黨”的罪名灰頭土臉地離開了開封去饒州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