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北宋帝國興亡史 > 第52章 範公涅盤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北宋帝國興亡史 第52章 範公涅盤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範仲淹再次被貶出京的這天,朝臣們尤其是那些與範仲淹交好的官員都不敢去為他送行,生怕因此而上了範仲淹的“朋黨榜”,但仍然有不怕事的人。天章閣待製李紘、集賢校理王質都帶著酒前去為範仲淹送了行,尤其是王質更是當眾為範仲淹鳴不平,他說:“希文(範仲淹的字)乃賢者,若得為朋黨,幸矣!”

除了這二人,集賢校理餘靖更是公開上疏為範仲淹鳴冤。他說範仲淹不過就是說了呂夷簡的一點不當之舉卻被如此重責,這實在是不公,難道呂夷簡還不能讓人說了嗎?正所謂言者無罪,朝廷憑什麼要這麼對待範仲淹?所以,還希望陛下你趕快改正自己的錯誤,把範仲淹再給召回來。

餘靖這番話倒是逞了口舌之快,但也正因如此他也被外貶出京,出任監筠州酒稅。餘靖倒了,另一個人馬上又站了出來,而且是主動把臉伸過去請趙禎抽打,此人便是太子中允兼館閣校勘尹洙。他說,既然範仲淹有罪,而且我也被說成是他的朋黨,那麼就請陛下順帶著把我也給貶了吧!

這一回沒有等趙禎出手,呂夷簡直接就成全了尹洙,他被貶為崇信軍節度掌書記、監郢州酒稅。

在這之後,年輕氣盛的歐陽修也坐不住了。他倒是沒有去找趙禎和呂夷簡,而是去招惹了把閻文應給搞倒的右司諫高若訥。

歐陽修給高若訥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在信裡,歐陽修先是對高若訥的為人吹捧了一番,然後就開始出口成臟地暗諷高若訥不能也不敢為範仲淹仗義執言,反而刻意逢迎呂夷簡且還對範仲淹被貶之事不聞不問。既然我們這些人現在不能越職言事,那麼你高若訥身為諫官在其位卻不謀其職,如此你還有什麼顏麵立於朝堂之上,你還知不知道什麼是羞恥?

高若訥也是個爽快人,而且關鍵在於他也不覺得範仲淹被貶是什麼冤案,而是範仲淹咎由自取。麵對歐陽修對他的指責和羞辱,他沒有做任何的回應,而是直接將歐陽修的書信原件呈送給了趙禎,他讓趙禎幫他出這口惡氣。

至於高若訥這樣做的原因,前麵我們也交代過,範仲淹這半年來可沒少對朝中的普通官員開炮,好多人早就煩透了他這個“老憤青”,而此時的範仲淹也遠不是後來的那個為國戍守西北邊境並主導了慶曆新政的一代名臣。所以,在高若訥看來,範仲淹的種種舉動搞得朝中上下雞飛狗跳、人人自危、怨聲四起,其本人如今被貶出京實屬活該。

很快,拜高若訥的那封舉報信所賜,歐陽修的處理結果也下來了,他被直接從一個擁有大好前程的館閣校勘被貶為夷陵縣令。

呂夷簡之前指責範仲淹結黨,這個罪名在當時可能會讓範仲淹氣得想要吐血,但此時這些人的這些行為和言辭卻讓範仲淹想洗清自己的罪名都不可能了。

“君子黨”——這個名字雖然好聽但實則卻讓導致北宋官場分裂的惡魔就此橫空出世,從此它就像一個幽靈一樣在北宋的官場上空開始盤旋,再又經過變異變強直到最後親眼見證北宋被曆史所埋葬。不過,在此時此刻它還處在初生時刻,而且這些自封為君子的青年才俊們也根本不知道他們此時的快意人生對自己的這個國家意味著什麼。

在為歐陽修送行的私人酒宴上,北宋的一代大才子、名列北宋四大書法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

)之一、時年僅僅二十四歲的西京留守推官蔡襄寫下了千餘字的組詩《四賢一不肖》。所謂四賢就是指範仲淹、餘靖、尹洙和歐陽修,那個不肖就是指的高若訥。

在這首組詩中,蔡襄分彆對這五個人以詩歌的形式進行了一番評析,關於範仲淹有如下幾句:中朝鸞鶴何儀儀,慷慨大體能者誰?**受責甘如薺,浩然華實相葳蕤。希文果若事奸險,何此吉士同其聲。吾知萬世更萬世,凜凜英風激懦夫。

高若訥得到的“饋贈”則是:司諫不能自引咎,複將已過揚當時,四公稱賢爾不肖,讒言易入天難欺。

這首組詩一出很快就引得眾人爭相傳閱,一時間洛陽紙貴,那些“出版商”們更是忙得手腳都失去了知覺,但他們同時賺了個盆滿缽滿。更有甚者,遼國的使臣也摻和了進來,他們把這首詩帶回了遼國,然後張貼在了幽州城裡讓民眾好好地欣賞了一回傳說中文華風流的大宋到底有多麼的風雅脫俗,就連政敵之間罵架都是以詠詩的方式在進行。然而,蔡襄當時卻沒有從中分得一杯羹,因為大家當時都不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是誰,蔡襄也不敢署名。

這裡請恕我直言,蔡襄的這種做法其實也很有文人特色,而且非常典型——私下裡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人都敢罵,但在強權麵前卻往往連個屁也不敢放。

針對蔡襄的這首詩在民間所造成的“惡劣”影響,泗州通判陳恢上疏請求皇帝陛下追查此詩到底是何人所作,而且一旦追查出來應該予以嚴懲,這畢竟是在為“罪人”歌功頌德。眼看蔡襄就要倒黴,此時在朝中擔任左司諫的韓琦趕緊出麵先嚇唬了一下陳恢,他對趙禎說陳恢這是在越職言事,目的就是為了迎合聖意,這人應該予以重責。然而,趙禎也不想把這事再給擴大化,於是兩邊他都不予以回應,蔡襄和陳恢都由此而躲過了一劫。

這裡順便說一句,這個蔡襄有一個堂叔叫做蔡準,而這個蔡準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叫蔡卞,後來成了王安石的女婿,他的另一個兒子則是普天之下莫不知其名的“大名人”,此人名叫——蔡京。不過,此時的蔡京連根毛都不是,他得在十一年之後才從孃胎裡鑽出來。

事情到此,我們暫時放空一下腦子,安靜一會兒。

說心裡話,在敘說範仲淹的這段人生故事時,我的心裡其實是很憋悶甚至是有種極度的壓抑感。

毫無疑問的是,範仲淹沒想過要結黨,也沒想過要慫恿或唆使他人與自己抱成一團去對抗呂夷簡,可問題在於他雖然沒有這樣想和這樣做,但他的仰慕者和追隨者卻把這一切給變為了事實。簡而言之,範仲淹沒想做大哥,但一群小弟卻把他認作了大哥,他沒想過要開啟北宋的黨爭之禍,但他的所為卻導致了北宋黨爭的發端。從他這一次重回京城開始,他的本意就隻是想把他心目中的那個奸邪呂夷簡給趕下台,於是這纔有了後來他的偏執乃至是瘋狂行為的發生。但是,世事有時候就是這樣,蝴蝶隻是想振動一下翅膀,但隨後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所能掌控的。

我也不知道通過上述的這些講述到底刻畫出了一個何種形象的範仲淹?又刻畫出了一個何種形象的呂夷簡?有一點我得承認,對於這兩個人我在主觀感情上都沒有憎惡感,但對於這一時期的範仲淹我是持否定態度的。此時的範仲淹並不是我們如今心目中的那個範仲淹,這時候的他是一個激進分子,是一個勇猛的戰士,也是一個在心靈和思想上還沒有掙脫和衝破自身侷限性的儒者,儘管他的學問和見識都已經具有了足夠的深度,但他還缺乏最後的那一絲能夠將他內心世界和人生格局徹底照亮和升華的火花。

如果有人認為我的這些說辭嚴重褻瀆和冒犯了先賢聖人範仲淹,那麼我很抱歉,但我不會收回。如果因為一個人後來成了賢者,那麼他這一生的所有行為就都不能去否定和質疑,或者說因為你喜歡或崇拜一個人,所以那個人的一切就都是神聖和莊嚴的,是旁人不可以觸犯的,即使他曾經有錯也是要儘力去避諱和淡化,那麼再次請恕我直言,這便是所謂的狹隘曆史觀,也是典型的無腦人迷。

再來說範仲淹此時的苦惱。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八個字是範仲淹在回複他的好友梅堯臣勸他少說話、不要亂說話的書信裡的一句話,也是在後世被無數人對範仲淹頂禮膜拜的一句話。在說這話的時候,範仲淹自認為自己是在高舉正義和道德的大旗在行事和做人,可為什麼他當時卻會被那麼多的人所惱怒呢?到底是誰錯了?他錯了嗎?他自覺自己沒有錯,可為什麼他卻會遭遇失敗?難道這世道真的是被黑白顛倒了嗎?可是,趙禎也不像是昏君啊!還有那個被他所敬重的另一位宰相王曾,這也是一個君子啊!可為什麼王曾竟會容忍呂夷簡這樣的一個“奸邪”的存呢?而且,王曾為什麼從始至終都沒有站出來幫範仲淹說話呢?難道說王曾也是奸邪?黑與白,對與錯,這世界不該是涇渭分明嗎?難道說還有第三種顏色的存在?

帶著這些疑問和苦惱,範仲淹在離京之前特意去拜會了王曾。在《宋史·王曾傳》裡記載了他們這次對話的主要內容。

範仲淹開門見山:“明揚士類,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獨少此耳。”

這話是什麼意思?範仲淹首先說了王曾身為宰相的職責,那就是要選賢任能,而且要敢於同邪惡勢力作鬥爭。可是,王大人你儘管是一個聖德之人,但在這方麵你好像不夠合格啊!言外之意就是,你王曾為什麼不跟我一起搞到呂夷簡?難道你和呂夷簡也是一丘之貉嗎?

此時的王曾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經常和丁謂疾言厲色的狠角色——亦如此時的範仲淹,人生的積澱以及王曾的修為已經讓他變得穩重了很多,也睿智了很多。他沒有直接回答範仲淹的問題,而是說了一句好像有些答非所問的話。

王曾淡然回道:“希文同誌,我請問你,夫執政者,恩欲歸己,怨使誰歸?”

聞聽此言,範仲淹當場愕然,繼而便陷入了沉思,最後他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隻好施禮而回。在從京城趕往饒州的路上,已經是四十七歲的範仲淹一直都在細細品味王曾的這番極具深意的話。這是一道火花,一道足以將範仲淹以後的人生道路徹底照亮的火花,範仲淹此時要做的就是借著這道火花將其幻化成為一盞指引他前行的明燈。

夫執政者,恩欲歸己,怨使誰歸?這句話到底有何深意?字麵理解這話,作為掌握國家行政權柄的宰執之臣,這個人能夠做到讓所有官員都說他好嗎?那些沒有被重用沒有獲得升遷的人又該把他們的怨憤撒在誰的頭上呢?

具體到呂夷簡。他舉薦了那麼多人,這些人定然對他感恩戴德,可還有更多的人等著他的舉薦,等著加官進爵,但呂夷簡能全部滿足這些人的要求嗎?顯然不能,那麼他指定會招人嫉恨,你範仲淹以及你的那些自認為身懷經天緯地之才但卻沒有受到重用的朋友們是否就在此列呢?另外,你範仲淹如果做了宰相,那麼你能保證沒有人對你的用人和施政方針指指點點嗎?可是,你會因為被人指責而什麼事也不敢去做嗎?當然不會,你會繼續按照自己的意誌去做事,那麼你是不是又會因此而遭來更多的指責呢?那些人是不是會因此而更加對你心懷怨憤呢?他們會不會加大對你的打擊力度以實現將你徹底打倒的目的呢?

對於這些問題,範仲淹當然無法回答。

就以此時為例,範仲淹你不是以正義和道德的扞衛者而自居嗎?按理說你就該被所有人支援和擁戴,所有人都該彙聚到你的身邊,然後一道掃清這天下的所有牛鬼蛇神,可事實呢?事實就是這黑白對錯根本就沒有界限,天底下的人和事都沒有絕對的好壞與善惡之分,你範仲淹錯就錯在認了死理,沒有學會用變通和辨證的方法和眼光去看待事理,世間萬物是永恒流動和變通的,凡事都無絕對。

說得更直接一點,王曾的意思就是說,呂夷簡所做的一切不儘然都是錯的,而你範仲淹所做的這一切也未必都是正確的。

再細品之,也不知道範仲淹在這一段急切想要衝破思想禁錮之苦的旅途上是否會體會到王曾這話的另一層深意:範仲淹同誌,自古以來都是站著說話的人不腰疼,你不是宰相也就體會不到手中握有大權的痛苦,你就知道在下麵當一個噴子,然後誰在上麵做事,隻要是你看不順眼的人或事,你就使勁地噴,可你有站在彆人的立場和位置上考慮過問題嗎?而且你這樣噴人對國家和百姓又功勞幾何?實乾才能興邦,嘴炮能嗎?你身為開封知府,你真的就把開封城治理得井然有序了嗎?開封城真的就是一片人間樂土了嗎?呂夷簡再怎麼被你說的不堪入目,可他畢竟是在為國家和百姓做事,帝國事務千頭萬緒,他可是實實在在地在為國操勞,可你呢?你在噴他,而且近乎於無理取鬨地噴,捕風捉影地噴,而你的目的就是為了摧毀帝國的上層建築,可然後呢?你又會盯上新上台的人,然後接著噴,接著摧毀,但你此時的職責是什麼?你此時的身份又是什麼?你在噴呂夷簡的時候怎麼不回頭瞅瞅你自己的身後,你背後也有一大堆人在指責你啊!

最重要的是,呂夷簡真的是一無是處的奸邪小人嗎?你範仲淹真的就是完美無缺的君子嗎?你說你想為國為百姓貢獻自己的力量,可你真真切切地為這個國家和百姓做了什麼貢獻和實事?在這半年裡,你有做過一件利國利民的事嗎?換言之,範仲淹同誌,你到底是要做一個為國家和百姓乾實事的人還是就想當一個隻知道指責彆人的職業噴子?

一個人在即將完成思想蛻變和升華的那一刻是極致的痛苦和喜悅相互交融的時刻,當蔡襄和歐陽修等人在詩詞歌賦和美酒佳肴的作伴下儘情揮灑自己那縱情流淌的不羈與狂放時,顛簸在前往饒州路上的範仲淹卻正在經曆思想的蛻變和升華這一痛苦又喜悅的時刻。在這之後的他纔是我們如今所熟知和認識的那個範仲淹,而非那個嘴炮加噴子範希文: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從此以後,我範仲淹隻專注於做人和做事,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常思己過,少言人非。

一代偉人終於在他四十七歲這年的被貶之路上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心靈的質變和升華。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