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帝國興亡史 第107章 嗚呼哀哉
回到京城的富弼急衝衝地趕到了皇宮的大門外,但他卻被守門的官員給擋住了:“富大人,不好意思,麵見陛下需要提前預約,你至少也得在明天才能進宮麵聖。”
富弼大怒,我這邊都火燒眉毛了,你卻要我明天再來。他當即對這位閣門吏一通訓斥:“我身係國家重任需要立刻麵見陛下,要是耽誤了大事,小心你性命不保!”
說完,富弼強入宮內直接去找了趙禎。一見麵,他就向趙禎痛斥呂夷簡:“陛下,呂夷簡這樣做簡直就是想置臣於死地。我死不足惜,但耽誤了國家大事則非同小可!”
趙禎立馬急召呂夷簡和晏殊過來對質,二人進來之後趙禎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呂夷簡很是從容地回道:“哦,這應該是翰林院那邊在謄錄文字的時候疏忽了,我們馬上改就是了。”
富弼聽了這話更加憤怒了,如此要事你呂夷簡竟然就這樣輕飄飄地一個疏忽大意就給遮掩過去了,你可真是壞到家了。他隨即對呂夷簡破口大罵,而身為宰相的呂夷簡則保持了相當的風度,他根本就不回嘴,就由著富弼一通發泄。
一旁的晏殊見自己的女婿實在是有些過分了,於是他便對富弼說道:“富大人不要動怒,宰相大人絕對不是要故意為難你,這種事應該就是誤會,改了就是了。”
眼看自己的老丈人竟然為呂夷簡打圓場,富弼氣不打一處來,他轉而把怒火轉向了自己的老丈人:“陛下,晏殊也不是個好東西,他和呂夷簡就是同黨,他們在這兒完全就是在當麵欺君,請治他們的罪!”
把宰相和副宰相一同治罪?趙禎立馬翻起了白眼,你富弼是不是急火攻心過頭了?仁宗陛下怎麼可能這麼暴力?趙禎對富弼一番勸慰,然後下令讓翰林學士王拱辰按照富弼的意思重新寫好三份誓書交由富弼。這天晚上,富弼夜宿學士院,第二天一大早再又啟程奔赴遼國。
當富弼等人再次到達遼國時已是這年的八月,負責接待他的仍然是劉六符。一見麵,跟富弼早已經混成老熟人的劉六符就直接詢問富弼所帶誓書的內容。
富弼回道:“結親和增幣你們二選一,隻是增幣有兩種文字,一個是增幣十萬,一個是增幣二十萬。如果你們遼國能夠勸說李元昊罷兵,那就增幣二十萬,反之就是十萬。所以,我這次帶來了兩份國書,而誓書則是三份。”
次日,劉六符帶著富弼再次去見耶律宗真,而且地點還是在耶律宗真的禦帳裡,遼國的皇太弟耶律宗元、耶律宗真的兒子耶律洪基以及遼國南北兩院的樞密使和宰相等所有遼國高官也都在場。
耶律宗真首先開口道:“朕考慮再三決定還是不結親為好,一來不想看到貴國公主與我皇兄骨肉分離,二來也是擔心公主與我皇兒不能兩情相悅。因此,朕決定還是選擇增加歲幣。不過,這裡麵涉及到一個名目的問題,因此朕覺得應該在誓書裡有關增幣的條文裡再加一個字——獻!”
富弼聽到這個“獻”字不由得臉色大變,看來這遼國人還真的是喜歡搞事情,而且深受漢文化熏陶的耶律宗真現在都已經學會了咬文嚼字。就此,本來是可以馬上就大功告成的事現在竟然又出了幺蛾子,而原因就在這個“獻”字上麵。
富弼黑著臉回道:“宋遼兩國為兄弟之邦,但這個獻乃是以下奉上之詞,這個字如果出現在誓書裡更是有彼此互為敵國之嫌。再者說,哪有哥哥獻東西給弟弟這種說法?”
耶律宗真可不想在這上麵講什麼禮儀之道,他直接用一種蠻橫的口吻說道:“你們給我遼國增加歲幣就是因為你們在害怕我大遼,既是如此,這個獻字你們為何就捨不得?”
看見了吧?宋朝主動提出增加歲幣反倒被遼國人認為是在害怕他們,耶律宗真這話可謂是將宋朝的臉抽得啪啪直響!
富弼當即反駁道:“我們陛下之所以提出增加歲幣隻想讓雙方能夠繼續盟好,以免兩國生靈塗炭,哪裡扯得上是我們害怕了?陛下你現在說這種話就是在把我們宋朝當敵國來看待,既然如此,那我們宋朝又何懼兩國再次交兵?”
富弼又一次發出了戰爭的威脅,耶律宗真立馬就軟了——他真的是不想開戰。一番沉思之後,這個契丹娃再又玩起了文字遊戲:“獻字不行,那改為納字如何?”
“還是不行!”富弼依舊態度強硬。
耶律宗真歎息了一聲,說道:“誓書何在?取增幣二十萬的那份拿來給朕看看!”
耶律宗真這意思就表明他是想調停宋夏之間的戰爭,畢竟這可以每年從宋朝多得十萬貫錢財。在富弼將誓書呈上之後,耶律宗真仔細地看完了它。隨後,他以一種不容商議的口吻說道:“朕必須要在這份誓書裡加一個納字,富愛卿如果繼續在這個問題上固執己見,恐怕會壞了你家皇帝的大事。如果到時候朕親自提兵南下,你豈不是成了你們國家的罪人?”
“陛下如果發兵南下,你確定能勝利嗎?”
“不能!”
“既然不能勝,那麼陛下你想過會失敗嗎?”
“富愛卿,你怎麼就這麼固執?既然你們都同意給錢了,再加一個納字又有何不可?況且,這種事又不是沒有過?漢朝和唐朝不曾經都這樣嗎?你們宋朝怎麼就不行了?”
“陛下想必是想說當初唐高祖向突厥借兵並稱臣一事吧?儘管當時唐朝確實向突厥給過好處,但那裡麵究竟有沒有‘獻’或‘納’這種字眼並未有確切的說法。可是,陛下應該知道這後來所發生的事吧?唐朝太宗皇帝最後可是把突厥的頡利可汗給生擒了,難道陛下希望這樣的輪回報應再次發生嗎?”
富弼的這一副鐵齒銅牙讓耶律宗真再次沉默,看來他想從富弼身上討得便宜並不現實。於是,他又把趙禎抬給了出來:“既然朕跟你說不通,那麼朕就派人親自去跟你們的皇帝陛下交涉此事。若到時候他同意此事,你又有什麼話可說?”
耶律宗真又拿出了威脅和使詐的手段,這也真的把富弼給說得是無言以對。依照趙禎的秉性,這種事還真不好說。那樣一來,富弼可就成了阻礙兩國達成和議的罪人。
富弼以一種悲壯的語氣回道:“如果事實果真如陛下所言,那麼到時候還請陛下將我今天的話完整轉述。我家陛下如果真要以此治我的罪,那我自當領受且絕無怨言!”
真是一個好臣子!耶律宗真不禁在心裡對富弼大加讚譽!
他對富弼說道:“愛卿所作所為皆是出於對國家的一片忠心,這事又豈能罪乎?”
話已至此,雙方也就沒有再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富弼就此告退,而劉六符也隨即將他送到了帳外。富弼立在帳外望著遠處的一座高山若有所思,他對劉六符說道:“此山尚可翻越,但如果你們想讓我同意在誓書裡增加獻字或納字就好比登天一般,此事絕無可能!我頭可斷,但此心絕不更改!”
富弼的此次的出使任務就此結束,而耶律宗真果然派出了遼國北院樞密副使耶律仁先和劉六符與富弼一同回到宋朝,他倆的任務就是去向趙禎索要那一個“獻”字或“納”字。
在回國的途中,富弼給朝廷上了一道奏疏,他在這裡麵詳細地說明瞭關於耶律宗真無理索要增幣名分之事。而且,他還著重地提到了他的據理力爭,他說遼國人已經在這方麵開始動搖了,隻要宋朝方麵堅決把這個事給否了,那麼遼國人也未必還會繼續堅持。
九月,遼國使者覲見趙禎,雙方為了這個增幣的名分問題再次展開了激烈的交鋒,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富弼並未參與其中。一番唇槍舌劍之後,麵對遼國使者的強硬態度,宋朝方麵還是妥協了。富弼的老丈人晏殊提議在和平誓書裡許給遼國人一個“納”字,此事就此塵埃落定。
不過,細看兩國的國史,此事還另有蹊蹺,關於這個名分的問題雙方其實各執一詞。在宋朝方麵堅持認為在誓書裡是加了一個“納”字,但在遼國方麵卻說誓書裡加的是一個“貢”字,這是蕃國和屬國對宗主國進獻財物的專用之詞,是一個比獻和納還要屈辱的字眼。具體的真相如何如今不得而知,因為在雙方所執的國書裡並未提及此事,這個雙方都在較勁的名分隻寫進了誓書裡。
當耶律仁先和劉六符帶著每年又可以從宋朝手裡多收二十萬貫歲幣的誓書趕回遼國時,趙禎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是落了地。遼國這個最凶惡的厲鬼終於是消停了,而且這個大魔頭還答應幫忙擺平李元昊,如此一來大宋不久又將迎來又一次的天下太平。至於這一次又多給了遼國人二十萬貫錢財,但相比自己老爹給的那三十萬,他趙禎這次可是少給了十萬,而且這二十萬還附帶有讓遼國搞定西夏的附加條款,這看上去怎麼都是很劃算的一筆買賣。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澶淵之盟時,遼國的三十萬是怎麼得來的?那是經過在保州和瀛洲等城池下麵浴血奮戰甚至是死傷慘重才得來的,那是在澶州城外用自己全軍主帥蕭撻凜的項上人頭才換來的,可耶律宗真得到的這二十萬又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呢?不過就是一句威脅和恐嚇,耶律宗真隻是坐在帳篷裡動了動嘴皮子瞪了瞪眼就得來的。
後世在提到這次的慶曆增幣事件時都把黑鍋甩給了呂夷簡和晏殊等人組成的宋朝宰執集團。麵對遼國的威脅許以婚嫁或增幣的人是宰執集團,具體的增幣數目也是宰執集團定的,多給十萬讓遼國約束西夏還是宰執集團的人乾的,就連許遼國一個“納”字從而降低了宋朝的國格和身份這事也還是宰執集團乾的,而且史官還指名道姓地說乾這事的人就是身為副宰相的晏殊,但對身為皇帝的趙禎在這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所起的作用卻絲毫不提。
後世的封建帝王以及他們的大臣不提,史官們也不提,後世那些所謂的曆史學家和學者也不提,他們能提到的就是趙禎是千古仁君。請問:這是為什麼?為尊者諱嗎?這是把趙禎當成空氣了嗎?呂夷簡就那麼囂張竟然可以擅自決定皇帝女兒的命運?此時已經三十好幾的趙禎是早已親政的皇帝,他纔是最後拍板的人,他並不是一個傀儡皇帝,此事他怎麼可能脫得了乾係?
有功勞便是皇帝的,有黑鍋就是臣子的,有了成績都是因為領導英明,出了事就是下麵的人太混賬。這種現象並非宋朝獨有,而是我們這個種族的精英文化圈所一直傳承的“美德”。
有一個現象很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明明宋朝隻需用十萬貫就能讓遼國不再鬨騰,然後就可以專心去對付西夏,可為了讓西夏也不再鬨騰,宋朝沒想著如何去打服西夏,而是主動提出再加十萬貫錢財讓遼國幫忙去擺平西夏。這說明瞭什麼?說明宋朝就是在貪圖苟安,隻要能夠用錢買來安寧,哪怕我受點侮辱也是毫無所謂的,像漢唐皇帝那樣受了屈辱後立誌雪恥的事在趙禎的身上並沒有發生,而且這種事還可以美其名曰:一切都是為了黎民百姓免遭戰禍而甘願個人受辱,所以朕才能謂之以仁也。
最讓人無話可說的是,從宋朝手裡拿到每年可以多拿二十萬貫錢財的書麵承諾書以後,遼國便開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西夏此後也確實接受了遼國的調停再次向宋朝表示臣服。然而,李元昊被自己的兒子給送上西天之後,在隨後的這半個多世紀裡西夏卻是屢屢擾邊甚至他們的皇帝和皇太後還親自領兵進犯宋境,但宋朝每年多給遼國的這二十萬貫歲幣卻是一直交到了遼國滅亡為止。
或許,在決定每年給遼國增加二十萬歲幣的時候,趙禎的內心也是痛苦的,屈辱的,甚至對天發誓會在未來的某天讓遼國人加倍奉還,但幾頓飯下去之後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和平多好,為什麼非要打仗,讓大家都能好好活著難道不好嗎?
趙禎是這樣,就連他的忠實臣子、這時候表現得最為憤怒的富弼也是如此。得知朝廷最終在誓書裡許了遼國一個“納”字,富弼是義憤填膺。對他而言,這不但是他的恥辱,更是整個國家的恥辱,為此他再次拒絕了趙禎因此次和議的達成而對他進行的封賞。
他說:“增幣與遼和,非臣本誌,特以朝廷方討元昊,未暇與北方角,故不敢以死爭耳,功於何有,而遽敢受賞乎!願陛下益修武備,無忘國恥!”
此時的富弼是何等的血性男兒!他在高呼勿忘國恥,在提醒國人和皇帝要牢記恥辱,有朝一日要為國雪恥。十三年後,富弼終於成為國之宰輔,在其後將近三十年裡時間裡他都是帝國的頂級重臣,成為了像此時的呂夷簡和晏殊一般舉足輕重的朝廷重臣,可他是否還記得自己在公元1042年的這一聲痛聲疾呼呢?多年以後,當那位在宋朝曆史上最有理想最有抱負的神宗皇帝繼位時,當年輕的帝王向富弼請教強國強軍之道時,富弼的答複讓曾經熟識他的人瞠目結舌——願陛下二十年內口不言兵!
二十年?那個時候的富弼已經是百歲老人了,但他其實隻活了八十三歲,他這番話該怎麼解讀?他是不是在告訴神宗皇帝:你現在不要跟我說什麼打仗的事,如果你真要亂來,那就請你等我死了之後再去折騰,你就讓我安享一下晚年行不行?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年輕時的呂夷簡憎惡丁謂,年輕時的韓琦和富弼憎惡呂夷簡,可後來的呂夷簡和韓琦以及富弼都成為了他們曾經所憎惡的那種人。在此時的富弼眼裡,呂夷簡和他老丈人晏殊就是兩個賣國賊,兩個懦夫,兩個不知羞恥的人。多年以後,當王安石主政中書之時,當宋朝在河湟地區拓地千裡之時,當宋朝對西夏進行持續軍事打擊並占據大片土地之時,德高望重的富弼跳出來斥責王安石是在窮兵黷武危害國家並力勸神宗皇帝把“搶”來的土地還給西夏,這時候的他又是否還記得他曾經對仁宗陛下說過的那一番話呢?
願陛下益修武備,無忘國恥!敢問多年以後的那個須發皆白的富大人:你還記得當年大明湖畔的那個夏雨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