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帝國興亡史 第117章 君子逞強
聊完了八卦,我們繼續來操心國家大事。我們接下來要說的事還是與呂夷簡有關。
自從去年歲末開始患病以來,呂夷簡不但在肉體上遭受摧殘,他的內心也是飽受折磨,雖然趙禎對他仍然是寵信有加,可奈何朝裡的那些君子言官們根本不打算放過他,除非他不再繼續擔任宰相。身心俱疲之下,手腳早已不利索的呂夷簡先後多次上表請求退休,可趙禎一律予以拒絕。呂夷簡轉而滿臉委屈地看向那些催促他趕緊下課的君子,意思就是說我已經做了自己該做的了,可這事皇帝不答應,於是乎君子們開始直接向趙禎喊話。
這裡麵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此時遠在西北的陝西轉運使孫沔。他在給趙禎的奏疏裡對呂夷簡一頓狂批猛貶,直斥呂夷簡在位列宰輔的這二十多年裡不但對國家毫無貢獻,而且還瘋狂地打擊異己並阻塞言路,他甚至還將這些年宋朝對西夏的戰事以及向遼國增幣等事的責任全都歸咎於呂夷簡的頭上。在孫沔看來,宋朝眼下的所有危機和困境都是呂夷簡一手造成的,呂夷簡對宋朝的破壞堪比東漢的張禹和唐朝的李林甫。他質問趙禎:這樣的人你為什麼還不罷免他?
這裡特彆想多說兩句。孫沔在這裡擺出了一副憂國憂民的正人君子嘴臉,但實際上此人的心性堪稱醜惡不堪,其所為更是可以說惡貫滿盈。說得再嚴重一點,此人就是一個官場的敗類,人中的渣滓。
關於此人的劣跡可謂是數不勝數,他不但利用手中的權力肆無忌憚地大搞貿易走私,而且還對自己看上的東西強買強賣,對於與自己有過節的人更是明目張膽地公報私仇,最令人發指的是他還不止一次地強行姦淫人妻。可是,你能想象嗎?就是這樣的一個道德敗壞的畜生後來在李元昊前往西天取經之後卻堅決反對宋朝發兵攻打西夏,而他的理由竟然是——國不伐喪,宋朝趁著西夏國喪之際出兵討伐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
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如今被我們所頂禮膜拜的大文豪歐陽修同誌對這個畜生的評價竟然是——“其人磊落有智勇”。而且,歐陽修的這個評價還是在孫沔的累累罪惡都曝光於天下且其本人就快要死了的時候。至於這種人為何後來會位列兩府官至樞密副使,簡單說就一句話,此人雖道德敗壞且惡貫滿盈但卻是一名能乾事的能吏。
孫沔這時候把呂夷簡罵得那叫一個痛快,他的那些在朝廷裡的同黨們無不為此而拍手稱快,但趙禎的反應是充耳不聞,隨你孫沔怎麼說,反正朕就當你隻是放了個屁。對於孫沔把自己比作張禹和李林甫,呂夷簡的反應和當年的曹操頗為相似,陳琳的那篇名垂千古的討伐檄文《為袁紹檄豫州文》曾讓曹操“頭風頓愈”,呂夷簡在看到孫沔的這篇奏疏後也是樂得渾身發抖,直言“孫元規藥石之言,聞此恨遲十年”。
乍一看宰相大人確實氣量非凡,但呂夷簡內心的悲涼到底幾何也隻有他自己纔是最清楚的。這年的三月,趙禎終於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呂夷簡的身體和精力實在是難堪宰相的重擔,而呂夷簡連續數月的請辭也終於是消磨掉了趙禎最後的那一點堅持,他終究還是同意了呂夷簡的請求。趙禎下詔罷免了呂夷簡宰相之職,但是趙禎還是給呂夷簡留了參政之權:守司徒,軍國大事與中書、樞密院同議。此外,呂夷簡仍然主持著監修國史的工作。
呂夷簡被罷免之後,他的副手晏殊順位晉升為宰相,而晏殊的搭檔則是章得象,中書省的新麵孔是前禦史中丞賈昌朝,他被提拔為了參知政事。至於樞密院的新人那可就有些讓人大呼意外了:判蔡州夏竦為戶部尚書、充樞密使,右正言、知製誥富弼為樞密副使。
賈昌朝和富弼能夠被提拔為兩府大臣是因為他倆去年直接參與了對遼的使者接待與議和工作,對於這一次的提拔,隻是在京城裡負責接待遼國使者工作的賈昌朝坦然受之,但作為參與了整個議和談判的富弼卻拒絕受命。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半年了,但此時的富弼仍然對增幣一事深感恥辱和自責。此事成了他的心結,儘管他在談判過程中顯得鐵骨錚錚絕不屈服,可最後的結果終究是宋朝被遼國成功地敲了一筆竹杠。
作為宋遼議和的宋朝全權談判代表,富弼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可朝廷卻要因此而給他升官,還是兩府高官,這讓他在痛苦之餘更是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為此,他堅決不做這個樞密副使。趙禎對此也是沒有辦法,他隻好讓富弼改任為資政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前些年在陝西被李元昊整得灰頭土臉的夏竦卻對自己重回樞密院當老大顯得心花怒放,遠在蔡州的他恨不能立馬插上翅膀飛到開封。可是,當夏竦一路狂奔到開封並準備去向趙禎謝恩時,他卻被擋在了皇宮門外。
原來,當夏竦的任命剛一下發,禦史台和諫院這兩大言官係統就集體上疏請求趙禎不要讓夏竦回京就職。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夏竦這人在陝西的時候既膽小又懦弱,而且每次下去視察工作的時候還隨身帶著一堆的侍女和奴婢,到了晚上不是喝酒玩樂就是舞樂喧囂,這差點讓邊關的將士們嘩變。而且,李元昊曾經公開侮辱過夏竦,他說自己願意用三千銅錢懸賞夏竦的首級,這樣的一個連敵人都瞧不上的無能之輩怎麼能夠擔任宋朝的兩府大臣?
此外,言官係統裡的那些動輒喜歡以君子之道論人且秉持非黑即白理論的君子們也再次把矛頭對準了呂夷簡。他們說夏竦這次能夠回京任職是受了呂夷簡的推薦,呂夷簡不是個好東西,他推薦的人自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而且,呂夷簡和夏竦之間本就是死對頭,他這次舉薦夏竦完全就是在沽名釣譽並想以此討好夏竦。
我個人對這些人的前半段內容沒什麼意見,但這些人攻擊呂夷簡舉薦了夏竦卻讓我有些想不明白。呂夷簡不是好東西,他舉薦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話用在夏竦身上也確實說得過去,可這些言官裡的所謂君子們顯然是在選擇性失明。呂夷簡確實舉薦了夏竦,可範仲淹呢?富弼呢?韓琦呢?這些人也是呂夷簡舉薦的,這些人是不是也是壞種?此外,孫沔之前指責呂夷簡幾十年間把持朝政阻塞言路,那麼你孫沔的奏疏又是怎麼讓趙禎看到的?呂夷簡真有那麼大能耐,還有你孫沔張嘴開炮的份兒嗎?如此看來,雙標自古有之,如此毫不掩飾的雙標也是自古有之。
麵對眾人的反對聲浪,趙禎也開始動搖了,但他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對夏竦進行罷免。既然火候不夠那就再加點火,先是禦史台的沈邈揭發夏竦曾經與宮中的太監私下有勾聯,然後又是諫院的餘靖說夏竦之前一再裝病請求退休,可現在聽聞升官了卻快馬加鞭急奔京城,這難道還不能說明此人是個陰險小人嗎?
在這之後,終極大殺器終於登場——禦史中丞王拱辰。這位曾經的狀元郎先是對趙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但見趙禎仍然不肯改變主意,王大人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趙禎因為被說得火冒三丈繼而起身準備離開,可是王拱辰立馬衝上去死死地拽住趙禎的龍袍:“陛下,你不能走,夏竦真的不是個好東西,你今天必須要聽我把話說完!”
遇到這種事,即便是再窩囊的皇帝估計也會當場瞬間大怒並給王狀元一個大耳光吧?可是,趙禎卻並沒有這樣做,他還真的就耐心聽完了王狀元想說的話,而最後夏竦也是因此而被罷免了樞密使的職務。所以,這纔有了夏竦在皇宮大門外被攔下的那一幕。
這裡先不說仁宗陛下的“仁”,就說這次夏竦被罷免的整個過程。我不想長篇大論多說什麼,心裡就隻有一個疑問:宋朝的這個天下到底是誰說了算?另外,如果說武將拿刀逼著皇帝做決定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國賊,那麼文官用自己的嘴和筆逼著皇帝做決定又是什麼?當然是忠臣和直臣,誰讓筆杆子和話語權是握在文人手裡的呢!
夏竦在被剝奪樞密使的官職之後,朝廷又把他打發到了亳州去做知州,不管怎麼說,夏竦待的這個地方也總算江淮之地了,這比湖北那個地方可是要好很多。然而,自覺受了莫大屈辱的夏竦還是不甘心自己就這麼被一群多嘴的言官給撂倒了。
到了亳州,夏竦滿含委屈地給趙禎寫了一篇萬言書,裡麵詳細說明瞭他在陝西的功勞和苦勞,而對於自己被指責的那些事他也逐一給出瞭解釋和說明。可是,他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你夏竦如今已是兩鬢斑白且日落江河,要論文采和才思敏捷以及在皇帝麵前的器重,你根本不是這幫青年才俊的對手,難道你沒看見就連呂夷簡和趙禎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嗎?
夏竦的這道奏疏最後反倒是自取其辱,趙禎本想不搭理他,可最後還是決定讓翰林學士孫拚代為回複。宋朝翰林院的這幫大才子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代皇帝撰寫聖旨和詔書之類的文書,有時候也負責代皇帝答複外地臣子的奏疏。當然,皇帝本人首先得列一個提綱出來,然後大才子們再按照皇帝的意思開始自由發揮,最後大家所看到的就是署名為當今天子的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
因此,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那些詔書或手詔以及拜相和罷相製其實都是出自這幫學士官的手筆,與其說那裡麵的內容是皇帝的意思,其實還不如說是執筆人當時的喜怒與愛憎的一種體現。比如說夏竦這回所遇到的這個孫拚,他對夏竦當然是沒什麼好感的,於是藉由皇帝趙禎之名,他在給夏竦的回複裡寫了這麼一句讓夏竦氣得是臉色鐵青的話:圖功效,莫若罄忠勤,弭謗言,莫若修實行。
此話何解?夏竦同誌,你說這麼多有啥用?你儘在畫餅,可是你的實際成績在哪兒呢?你說彆人都在誹謗你汙衊你,那你倒是用實際行動去打那些人的臉啊!
作為一個大才子,
作為一個曾參與編修《冊府元龜》的飽學之士,夏竦精通經史百家、陰陽律曆,在研究佛學上也是造詣頗深,而在擔任地方官時也是頗有政績且深受當地百姓的稱讚,甚至還有百姓為感激他的善政而刻石立碑以記功,但在擔任執政大臣時期他的功績確實乏善可陳,尤其是他的私德更是飽受“君子們”的詬病。不過,相比我們前麵提到的那個姓孫的官場敗類和人渣,夏竦這一輩子並無大惡。可是,宋朝可能什麼都缺,但就是不缺有才華的文人,每天有那麼多人都在想著往上爬,你夏竦既然有小辮子自然也就免不了被人打壓。
夏竦的故事並沒有就此結束,儘管八年後他就死了,可在這之前他還會上演一出王者歸來的大戲。他將會以一種極為文雅的方式讓範仲淹和歐陽修以及整個君子黨的人都鼻青臉腫繼而全都被掃地出門,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將這一群人全部乾翻在地,那種場景就猶如他在閒庭信步間就讓檣櫓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