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帝國興亡史 第186章 龍騰虎躍
狄青被正式罷免的次月,趙禎下詔將年號改為“嘉佑”,這個年號也是仁宗朝的最後一個年號。
我們之所以要特意提到“嘉佑”這個年號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緊隨而來的這個“嘉佑二年”可謂是名垂青史,原因無他,隻是因為嘉佑二年的這次科考在中國的科舉史上被稱為獨一無二的“千年龍虎榜”。不過,在講到這次科考前,我們還得先來把發生在這個僅僅隻存在了四個月的嘉佑元年裡的兩件事以及兩個人給大家夥兒著重說道一下。
嘉佑元年十二月,遠在江南的包拯由龍圖閣學士、知江寧府被遷官為右司郎中、權知開封府。我們在各種影視劇和小說評書裡所熟知的開封知府包拯正式在這一刻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開封知府,這一年的包拯五十七歲。
要說包拯的這次升遷還得感謝一個人的主動讓賢,此人就是趙禎風疾發作之時向文彥博舉報有人意圖謀反的開封知府王素,他因為沒能進入新組建的兩府班子而心生怨氣繼而申請外放,最後他也“得償所願”地被任命為龍圖閣學士、知定州。王素的這次主動申請外放說來也是有些讓人唏噓,他因為舉薦了富弼出任宰相便以為富弼會對其有所回報,也就是把他也給提拔進中書省當個參知政事,可富弼當上了宰相並沒有打算這樣乾,於是王素這才頗為有些賭氣地申請外放。臨時接替王素的是翰林學士曾公亮,但曾公亮還沒把開封知府的椅子坐熱就等來了劉沆的罷相,為了填補劉沆在中書省留下的空缺,曾公亮又被提拔為了參知政事,於是包拯這才從江南被調入京城出任開封知府。要是王素再有點耐心多好,可他就因為一時性急而把眼看就要送到嘴裡的鴨子給整飛了。
曾公亮這個人我們或許對其很陌生,但相信很多人對他的著作不會陌生,他不但參與了《新唐書》的編纂,而且他還和丁度合編了《武經總要》。這部《武經總要》的曆史地位和價值我們在這裡不細說,但懂的人都知道它價值幾何。此外,曾公亮這人也將是未來數十年裡北宋政壇上的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這個事我們到時候自會細說。
另一個要說到的人便是王安石。
時隔多年之後,未來的王相公同樣在這年的十二月重回京城,而且他的直接上司就是新任的開封知府包拯,王安石履新的差遣是——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這個官兒有多大呢?通俗而言,王安石就是整個開封府地界上的二把手(正兒八經的開封常務副市長),開封府轄境內各個縣鎮的刑獄、追凶捕盜、兵民、倉庫、河道水利等事宜都由王安石在負責主理。這一年,王安石三十五歲。
好了,說完了這些,現在讓我們暫時拋開朝堂之上袞袞諸公之間的恩怨情仇,我們一起來認識一位此時被埋沒在民間的宋朝大學者。
差不多就在狄青被文官集團群起而攻之的這個時段,一位來自蜀川的已經四十七歲的中年男人帶著自己的兩個時年二十歲和十八歲的兒子一路舟車勞頓走進了北宋的都城開封。由於身上懷揣著端明殿學士兼益州知州張方平的引薦信,這位中年男子一到京城便成了一眾頂級權貴的座上賓,而他身邊的這兩個堪稱當世才俊的兒子也是博得了眾權貴的一致交口稱讚,這些豎大拇指的權貴裡麵包括了當朝宰相富弼、樞密使韓琦以及此時宋朝的文學界泰鬥級人物、翰林學士歐陽修。
這名中年男子生於公元1009年,但在其年少之時此人整個就是一個終日遊手好閒的不學無術之徒,可這也怨不得他,誰讓人家是地主老財家的公子爺,而且還是兄弟三人中最小的那一個。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自古如此。
十八歲時,此人與同齡的一名程姓女子成婚,婚後生兒育女自是理所當然,但這些事全都沒有被他放在心上,他的正事就是每天遊山玩水四處遊蕩,立誌做一名瀟灑自在的江湖遊俠。不過,奈何此人確實天資聰慧,就是這麼遊手好閒卻也輕易地混了個秀纔出身。這也給他一個錯覺,所謂的勤學苦讀不過就是那些笨人才行此所為,而他這麼聰明的人稍一用功就可金榜題名。就是抱著這種極其自負的心態,他在二十五歲那年去參加了鄉試,當頭一棒就此落下,他沒能中舉。
直到這時他才幡然醒悟,也是從此以後他才發覺自己不但才疏學淺,而且以前那些讓其自鳴得意的文章在他眼裡其實也是一堆狗屁不通的垃圾。自此,他再又沉下心來重讀《孔子》《孟子》等儒家經典,此外他也對唐代大文豪韓愈的作品是不勝膜拜,這一點也徹底決定了他此後在文學領域裡的文風和治學方向。
凡此種種都註定了此人今後斷然不會成為一個腐儒或書呆子,因為他和彆的讀書人走的是一條不同尋常的道路,可以說他是在有了足夠深刻的生活和社會閱曆之後才開始真正意義上去讀書。也正是因為此人前半生的這些經曆導致其在文學上不善詞藻豔麗的詩詞,但他在散文和論文(此論文非彼論文)領域卻在當時的宋朝文壇獨樹一幟並被世人引以為奇。
公元1037年,二十八歲的他終於是喜得貴子,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將會證明這個孩子的橫空出世堪稱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次年,他再次科考落榜,再次年,他赴京參加製科考試同樣也沒能中第,但這一年他又添了一個兒子,而他的這個兒子將是北宋未來的宰執大臣。
或許說到這裡很多人都能猜出此人的大名,沒錯,此人正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眉州“三蘇”中的老蘇——蘇洵。
年過三十且數次科考都遭遇落榜,但蘇洵未必就會為此而感到沮喪,他父親對他的豁達和包容讓他本人的心性也深受影響,況且他家也不愁吃穿,功名於他而言並非不可或缺。此後的人生裡他一麵繼續遊山玩水拜訪蜀川各地的名士,一麵把自己相當一部分的精力用來教導兒女們的學習,此外他自己同樣也沒有放棄手中的學問。
沉澱了數年之後,在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認識之後,在對諸子百家以及曆代史書都熟爛於心之後,蘇洵再次拿起了桌案上的筆。他此生已經徹底放棄了要在詩詞上有所作為的念想,他的專攻就是散文和論文。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有宋一代足以有資格和能力競爭宋代第一散文大家的人終於開始破繭成蝶。
蘇洵的散文和策論沒有華麗浮誇的詞藻修飾,沒有空洞飄零的吟風弄月,也沒有故作高深的難懂晦澀,而是在連古承今中做到字字珠璣,在針砭時弊中句句直擊要害,用今天的白話來說就是全都是乾貨。在無意之間,蘇洵在寫作風格和手法以及體裁上與當時正在致力於推行古文運動的文學宗師歐陽修不謀而合,而這也是歐陽修在見到蘇洵以及拜讀了他的文章後之所以會覺得此生終於遇到知音的原因。
我們這裡說蘇洵可以競爭宋代第一散文大家並非是在刻意吹捧或誇大,後世評價蘇洵的散文和雜論多認為他在這方麵的造詣和成就直追先秦時期的孟子,更是能與漢代的劉向和賈誼並駕齊驅,而諸如司馬相如之輩在他麵前更得汗顏,韓愈和歐陽修在這方麵也未必能讓其相形見絀。韓琦更是直接讚譽蘇洵在這方麵的成就是賈誼所不能及,歐陽修也曾對其評價道:博辯宏偉,縱橫上下,出入馳驟,必造於深微而後止。能得到當時文學泰鬥這般讚美,蘇洵在這方麵的功力已無需多言,而他的《顏書四十韻》《六國論》《權書》《衡論》《幾策》《辨奸論》都堪稱其個人最高水準的代表作。
後世有人認為蘇洵在唐宋八大家裡麵其文學成就當屬末尾,甚至認為他能夠位列八大家是因為沾了他兩個兒子的光,對此我們不予置評更不參與爭論。不過,蘇洵卻是這八人當中唯一未能考取進士功名的那一位。公元1057年(嘉佑二年)的春季科考,蘇家父子三人一同參考,兩個兒子都中了進士,作為父親的蘇洵照例名落孫山,蘇洵為此是既喜又“悲”,他當即作詩感慨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
屢試不中之後,蘇洵後來也索性不考了,但他照樣當官了,因為他後來被時任宰相的韓琦保舉入仕。雖然隻是個秘書省校書郎,但芝麻官也是官。
回到此時已經大幕開啟的這個公元1057年,宋朝文學史上一場盛會就此到來。唐宋八大家裡的“宋六家”齊聚京城,歐陽修、曾鞏、王安石、三蘇。其中,歐陽修早已名聲在外且是此時宋朝文壇的第一人,而王安石也早已在宋朝的士大夫當中以博學多才且不慕功名並兼孝廉而廣受讚譽,曾鞏和三蘇則是正在備戰即將開始的科考。當然,我們並沒有任何證據和資料能夠證明這六個人曾經齊聚一堂,即使這事曾經發生過也是有長幼和尊卑的,至少這時候的蘇軾兄弟無論在各個方麵都還稚嫩得很。
這年的科考主考官正是歐陽修,但這年的科考狀元卻是一個在後世不怎麼知名的人——章衡。這位能夠力壓蘇軾、蘇轍、曾鞏奪得狀元的章衡雖然在後世不怎麼知名,在官場上也因為其性情過於剛直而沒能官運亨通,但作為北宋文壇第一人的蘇軾對其評價卻是相當之高:子平之才,百年無人望其項背。
我們這裡說章衡力壓二蘇和曾鞏一舉在這年的科舉中奪魁其實是有些抬舉後麵這三位大才,因為曾鞏和二蘇連榜眼和探花都不是,甚至不是一等甲科進士,而是二等乙科。如今比較主流和權威的看法是蘇軾是乙科第四甲(賜進士出身),而蘇轍更“慘”,他是乙科第五甲(賜同進士出身)。
這是什麼概念?也就是說,如果要對這一屆科考的中榜之人給出一個排名的話,蘇家兄弟至少得排在兩三百名開外。然而,蘇軾將會在幾年後彌補這個“遺憾”,我們很早以前在提到宋朝的製科考試時已經提到過,有宋一代隻有蘇軾一個人在製科考試中獲評“三等”,而一等和二等從來沒有人獲得過,蘇軾是唯一得到“三等”殊榮的那個人。請注意,不是“次三等”,而是名副其實的“三等”。
這裡補充說明一下,宋朝的科考曆經過無數的改革,在歐陽修主持這一屆科考時其考試的內容是:首策、次論、其次賦,再次帖經(也叫墨義,就是看你背書的本事如何),然後再對考生的成績進行綜合評定。
拜當今這個自媒體泛濫的時代以及網路上遍地都是專家和學者的環境所賜,很多人因為蘇轍為蘇軾所寫的墓誌銘而認為蘇軾這次科考高中第二,但實際上蘇轍在墓誌銘上所說的這個第二僅僅是指蘇軾在這次科考的“論試”中考了個第二,而非綜合成績第二,原因就是歐陽修在看了蘇軾的文章後以為這是他的得意門生曾鞏所作,於是為了避嫌特把蘇軾的這篇“論文”給評了個第二名。
蘇軾在“論試”和“帖經”這兩個考試科目上都是優等,但在“賦試”上卻表現不佳。他的老子蘇洵在這方麵就是短板,蘇洵教出來的兩個兒子也因此而在這上麵吃了虧。要知道,這時候的蘇軾可不是後來的那個在詩詞歌賦方麵的天才“蘇東坡”。至於蘇軾的“策試”成績,很明顯,也不是很理想,要不然他也不會是二等乙科。
不過,這一次的科考最露臉的並不是蘇家兄弟,而曾家兄弟,
曾鞏與其弟曾牟、曾布(後來也是宰相)、還有他的堂弟曾阜一同中榜。此時的曾鞏遠比二十歲的蘇軾和十八歲的蘇轍年長,要知道他可是比王安石還大了兩歲,曾鞏這時候已經是三十八歲了。
為什麼曾鞏直到這個年齡才考中進士呢?原因很簡單,如果不是主張和提倡恢複古文運動的歐陽修當了這屆科考的主考官,那麼二蘇和曾鞏可能都得落榜,曾鞏就是因為不善詩賦且文章用詞不儘柔美和華麗而屢屢落榜,同理,蘇洵也是這個遭遇。所以說,歐陽修可謂是蘇家兄弟和曾家兄弟的大恩人。
說到恩人,張方平無疑也是三蘇的恩人,張方平對他們可謂是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此人在成都擔任益州知州時聽聞並有意主動去結識了蘇洵並將他以及的他的文章引薦給了歐陽修、韓琦和富弼等人,那麼蘇洵這輩子恐永無出頭之日。也正因如此,蘇軾和蘇轍也可以說是沾了這份光。張方平在公元1091年逝世,蘇軾為表對其感念之情特為其行父喪之禮——著百日孝服並為其撰寫了墓誌銘。
古往今來,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知遇之恩,恩同再造,這話一點毛病也沒有,而士為知己者死這句話更是讓人為之而無儘動容。
在此特彆要說到的一點是,正是從這次科考開始,宋朝開始實行一個新政:進士與殿試者始皆不落。也就是說,隻要進入了殿試環節,那麼你都可以有個進士的功名。為何?就是為了不讓宋朝再出現一個跑到西夏去做了大相國的張元同誌。
關於此次科考還有一個花絮,因為歐陽修痛恨學子們在科考時注重“險怪奇澀之文”,所以這一次的考試大綱公佈出來之後讓很多精於此道且長於詩賦的學子大為震怒,這就好比之前的考試都主考文科而這一次卻主考理科,這便讓歐陽修成為了這些人發泄不滿情緒的倒黴蛋。
試榜公佈之後,這些人就在歐陽修上早朝的時候對其高聲叫罵,更有甚者直接給歐陽修提前寫好了祭文並通過圍牆將其扔到了歐陽修的院子裡。
關於此次科考,我們最後還有話說。
嘉佑二年的這次科考被譽為北宋科考史上的超級龍虎榜。除了蘇軾兄弟和曾氏兄弟,有幾個在未來的宋朝朝堂和曆史上的風雲人物也在這一屆的科考進士榜中榜上有名,請記住他們的名字,他們分彆是:理學宗師張載、程顥、程頤
(張載是程氏兄弟的表叔)、未來的宋朝宰相呂惠卿、章惇(狀元章衡的叔叔)、王韶(神宗朝年間為北宋在大西北拓地千裡的一代名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