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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算學娘子 從此世間無王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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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世間無王珩

汴京的雨下了整整三日,青石板路上的水窪映著靈幡的影子,像一汪汪化不開的糖水。

王珩躺在冰冷的棺木裡,聽著外麵僧侶的誦經聲混著哭嚎,鼻腔裡灌滿了艾草與劣質香燭的氣息。

這是父親為她安排的“後事”,一場以“咯血暴亡”為名的金蟬脫殼。

棺木突然震動了一下,是雲英按約定敲的暗號。王珩推開暗格爬出來,身上的素白壽衣沾著木屑。

王安石站在靈堂陰影裡,鬢邊白髮比三日前又多了幾縷,他遞過一張度牒,上麵寫著“釋珩,河南府僧人”,硃砂印鑒鮮紅如血,蓋著開封府的官印。

“此後世間再無王珩。”

父親的聲音比棺木還冷,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帶著這個走,往南去,越遠越好。”

王珩接過度牒,指尖觸到父親袖口的褶皺,那是昨夜反覆摩挲延州剩下的賬冊留下的痕跡。

她突然很想哭,咳得發顫的手指將度牒塞進袖中:“爹可知外麵撒的紙錢?”

靈堂外,千餘名農婦正披著麻衣撒紙錢,那些黃紙不是尋常冥幣,上麵印著“借三鬥,還三鬥七,利二分”的借貸分錄,硃筆寫的“平衡”二字在雨裡洇開,像無數雙眼睛盯著汴京的官宦人家。

張五爺的婆娘舉著紙錢哭嚎:“王小娘子教我們算賬,我們就用賬送她走!這些賬,老天爺都看著呢!”

“是我讓紅綃印的。”

王珩轉身走向後門,斷梅簪在髮髻裡硌得頭皮生疼,“女兒帶不走青苗法,總能留下點算不清的賬。”

送葬隊伍經過朱雀門時,司馬蓁突然跪在棺木前,從袖中取出一麵銀麵具戴上,遮住了半邊帶疤的臉。

“山長生前教我記賬,死後該我守賬。”

她的聲音透過麵具傳出,帶著金屬的冷硬,“這墓,我守三年。誰要是敢動裡麵的賬冊,先問我這算盤答應不答應!”她說著舉起背後的酸棗木算盤,算珠在雨裡閃著光。

三年後,洛陽白馬寺旁多了座不起眼的尼庵。

王珩穿著灰布僧袍,每日在佛前抄經,經文的空白處卻寫滿了賬式。

這日她正批註“穀物損耗係數表”,雲英匆匆進來,遞過一張汴京傳來的紙條:“司馬小娘子那邊出事了。”

司馬蓁守的“王珩墓”早已成了地下書院。墓室被打通成三間,牆上刻滿了《複式記賬精要》,小娘子們藉著掃墓名義來此學賬,油燈將她們的影子投在賬式上,像在石壁上撥弄著算珠。

昨夜舊黨突襲墓園,被戴著銀麵具的司馬蓁領著小娘子們用算盤擊退。

她們將算珠拆下來當暗器,賬本撕成碎片迷眼,衙役們被“借貸必相等”的喊聲繞暈,竟讓她們從容脫身。

“她在墓室最裡間刻了延州農婦的名字。”

雲英的聲音壓得極低,“李三娘、張五爺……每個名字後麵都記著她們的收成,說就算自己死了,後來人摸著石頭也能學會怎麼給百姓算賬。”

王珩捏著紙條的手指泛白,紙上“銀麵具人”四個字被汗水洇得模糊。

她突然想起司馬蓁當年被熱油潑臉時,攥著驗糧記錄不肯鬆手的模樣,喉間湧上的腥甜滴在經文上,暈開個小小的血點。

汴京的米行正在上演一場奇異的變革。翠兒穿著新做的湖藍色賬房衫,指揮著夥計們用“流水牌”核賬,木牌上“張三買米五鬥,現銀十文”的字跡引得路人圍觀。

自從她按王珩教的法子創了《女子賬房行規十條》,汴京已有十二家商鋪專聘女賬房,連最守舊的綢緞莊都掛出了“聘女賬,算清賬”的木牌。

“周掌櫃又想在秤上動手腳?”

翠兒掂了掂手邊的標準秤砣,那秤砣底麵刻著個小小的“複”字,是當年王珩教她的記號。

“按行規,短一兩罰十倍,您這秤差了半兩,該罰五斤綢緞。”

周掌櫃的臉漲成豬肝色,卻不敢發作。因為上個月有家米行剋扣糧價,被女賬房們聯合曝了光,百姓們湧進去砸了店,至今還關著門。

他哪裡知道,這些女賬房每月都會收到一封匿名信,信裡是新的核賬法子,落款處隻有個算珠圖案。

紅綃在教坊司培養的姑娘們,如今成了傳遞訊息的好手,她們將賬式寫在樂譜背麵,唱著小曲就能把新賬法傳遍汴京。

江湖上則悄悄流傳著一本《算學詭陣論》,蘇蘅躲在江南的船舫裡,將王珩的賬式改寫成兵法陣圖,“借貸平衡”成了“虛實陣法”,“壞賬率”化作“潰兵係數”。

黑市賬房們奉此書為圭臬,遇到貪官勒索便用“賬式詭辯”周旋,竟讓不少苛捐雜稅成了糊塗賬。

“這招‘遞延損耗法’,原是王小娘子教我算漕運糧耗的。”

蘇蘅對著油燈批註,船外傳來巡捕的腳步聲,他連忙將書稿藏進魚腹。

這些日子,總有神秘人買下他的書,卻從不出麵,隻在書裡夾著新的賬例,最近的一則是關於宮廷內庫的:“皇後孃娘用新賬法,三月省銀五萬貫。”

皇宮深處,曹皇後正對著內庫賬冊冷笑,新賬房按“權責發生製”重新核賬,竟查出每年被宦官中飽私囊的銀兩高達三十萬貫。

她將賬冊扔在宋神宗麵前,金絲楠木的賬盒砸在龍紋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

“官家說過十年後給王珩正名,如今才三年。”

她的鳳釵斜插在鬢角,珠翠碰撞聲裡藏著寒意,“可內庫的銀子等不了十年,百姓的肚子更等不了。昨兒個禦膳房的賬上,一隻雞竟報了十貫錢,再這麼糊塗下去,不用流民反,這宮牆就得自己塌了!”

官家望著賬冊上“少監李私吞冬衣銀五千兩”的硃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想起朱雀門那枚染血的銅錢,想起農婦們撒的特殊紙錢,終於在奏摺上批下:“尋釋珩尼,入宮議事。”

訊息傳到洛陽時,王珩正在教尼庵的小尼姑們用念珠算賬。

雲英拿著聖旨進來,聲音發顫:“三娘,宮裡來的人說……聖人親自點了名,要見‘釋珩大師’。”

“不必說了。”

王珩打斷她,將念珠串成算盤的模樣,一百零八顆珠子劈啪作響,“你看這念珠,顆顆分明,就像天下的賬,總有算清的那天。”

汴京的局勢卻在急劇惡化。

鄭州富戶王拱辰藉著“恢複舊法”的名義,強逼貧農借貸,還不起就冇入家產,已有三家農戶被逼得家破人亡。流民湧入汴京,人市上竟有人用刻著複式記賬符號的秤砣稱孩子,“借一子,換三鬥粟”的喊聲刺穿了城牆。

那些符號是王珩當年教農婦們做的記號,如今卻成了人倫慘劇的見證。

舊黨趁機上書,將所有罪責推到“已故的王珩”身上,要求徹底廢除青苗法。司馬光甚至在朝堂上哭諫:“此女雖死,其毒未消!若不嚴懲,恐致民變!”

這日,饑民們終於忍無可忍,衝進了司馬光府,衙役們趕來時,正撞見百姓從書房搜出個鑲金算盤,珠串是用瑪瑙做的,奢華得刺眼。

有個曾在算學院學過賬的少年突然喊起來:“看梁上!”

算盤背麵的橫梁上,刻著極小的“青苗”二字,是當年王珩送給司馬蓁的及笄禮——那年司馬蓁剛滿十五,王珩笑著說“願你如青苗,遇雨便生。”

後來司馬蓁轉贈給欣賞新法的司馬光之子,不知何時竟到了司馬光手裡。

司馬光被押到算盤前時,手抖得幾乎站不住,他望著那兩個字,突然想起三年前王珩在朱雀門咳著血問他:“司馬公可知‘借貸相等?’民欠官的,官欠民的,總得平賬。”

“此物何以在此!”他的聲音嘶啞,像被算盤珠子卡住了喉嚨。

百姓們的怒吼聲浪越來越高,“偽君子”“藏青”的罵聲震得窗欞發顫。

雨又開始下了,這次是在洛陽。

王珩站在尼庵門口,望著汴京方向的烏雲,手裡捏著剛收到的紙條,上麵是司馬蓁的字跡:“算盤現世,舊黨慌亂,速歸。銀麵具已備好,隻等算珠響。”

雲英扶著她的胳膊,看見她袖中露出的度牒邊角,上麵“釋珩”二字已被摩挲得發白。

“姑娘,真要回去?”

王珩笑了,將度牒扔進香爐,火苗舔舐著紙頁,映出她眼底的光。

“你看這雨,”

她指著簷下的水滴,“一滴一滴,總能彙成河。當年撒的紙錢,教的賬式,藏的星火,也該燒起來了。”

遠處傳來驛馬的嘶鳴,是宮裡來接她的人。王珩最後望了眼尼庵的匾額,轉身踏上馬車,袖中的算珠輕輕碰撞,發出清越的響。

她知道,這次回汴京,麵對的將是比朱雀門更凶險的賬局,但隻要那枚刻著“青苗”的算盤還在,隻要百姓們還記得怎麼算賬,這場仗,就還冇輸。

馬車駛離洛陽時,王珩掀起車簾,看見尼庵的小尼姑們正將她批註的賬式貼在牆上,風吹著紙頁嘩嘩作響,像無數個聲音在喊:“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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