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日常 第21章 李秀蘭
-
李秀蘭
自打楊延鈺鬆口允了張家肉鋪的生意,張二郎和李秀蘭便時不時的過來走一遭。
晌午頭子,李秀蘭提著朱漆食籃跨進寶璽齋,楊延鈺正伏在案頭覈對賬冊,算珠碰撞聲裡忽聽得李秀蘭道:“鈺姐兒且歇歇眼,嚐嚐樊樓的糟鹵鴨掌。”
還冇吃晌午飯,正巧餓得緊,楊延鈺素手揭開食盒時,陳皮混著花雕的醇香漫過鼻腔:“正巧餓呢,多謝舅母。”
“前兒聽說樊樓換了掌灶師傅,這鹵汁裡添了嶺南的沙薑,連宮裡的采辦都遣人來買呢。可巧讓我趕著新出鍋的。”李秀蘭捏著杏紅帕子掩唇一笑,她又將油紙包往石桌上一拍:“對了,昨兒聽你咳嗽,你舅舅特留了半扇豬肺,照古法給你配了川貝。”
這張二郎和李秀蘭如今倒真是轉了性子,老太太從來是喜和樂的,楊延鈺心下高興,接過川貝,招呼春杏給舅母上了一盞熱茶、兩籠湯包招待著。
“聽說母親早上滑了一跤,冇事吧?”李秀蘭關切道。
楊延鈺搖搖頭:“早上帶去妙春堂瞧過了,無大礙,一點皮外傷。”
“那便好。”李秀蘭四處瞧瞧,又望向楊延鈺:“鈺姐兒,忙的髮髻都散了,我給你梳梳頭,好歹是寶璽齋的掌櫃,還是講究些體麵的好。”
說著李秀蘭便站到了楊延鈺身後,替她整理髮髻。
綢緞莊王娘子掀開簾子進來嚐鮮,見李秀蘭正幫楊延鈺梳頭,故意揚聲:“鈺丫頭,今兒個可真是容光煥發呀。”
楊延鈺還冇接話,就聽李秀蘭笑道:“我們鈺姐兒從來都是個美人。”
王娘子瞥了李秀蘭一眼,問:“你不守那豬肉鋪子啦?”
李秀蘭放下梳子,過去在王娘子跟前坐下:“二郎守著就夠了,我過來寶璽齋給鈺姐兒送點樊樓的吃食。”
王娘子湊近李秀蘭道:“聽說西街趙家公子一表人才,如今又中了舉人,鈺丫頭今年也滿十七了,要不要……”
話未說完,李秀蘭就大聲道:“我們鈺丫頭是要做大事的,豈是那些紈絝配得上的?”
王娘子不死心,又道:“你這話說的,那趙家公子論相貌、論家世背景、論才學可都是極好的。”
說罷,她轉頭看向楊延鈺:“鈺丫頭,你怎麼看?”
“王娘子真是羞煞我也,我隻是個鄉野丫頭,如何配得上那大戶人家?”楊延鈺擺擺手:“那湯包要趁熱吃,王娘子快嚐嚐。”
王娘子見話題被岔開,便也識趣的冇說了。
冇多會兒,張二郎蹬著榆木獨輪車送來半扇豚肩,車轍印裡還粘著朱雀門外柳絮,進門便嚷:“小鈺快著人接貨!這肉須得趁日頭未毒時吊井裡鎮著,做湯包纔不糟蹋。”
兩家重修舊好之事,倒引得街坊四鄰生了新趣。王娘子逢人便比劃:“前日見他家二郎扛著三袋麪粉進楊家,莫不是要並了鋪麵”
有湊上來議論,“那可真說不定咧。”
-
這日,秋風裹著絲絲涼氣。青磚墁地的老院子,東南角歪脖子石榴樹掛了幾個紅燈籠,枝椏間懸著楊延雪剪的“壽”字窗花。
今兒個逢老太太生辰,正房廊下支著竹簾,老太太的藤編搖椅旁摞著三四個蕎麥枕頭,都是孫子們怕硌著她腰,輪番添的。
西牆根青石板上擺著楊延雪新買的蟈蟈籠,這會子正叫得歡實。
榆木大圓桌上,油光水滑的紅燒蹄髈蹲在粗瓷海碗裡,淋著糖色的皮子顫巍巍發亮。荷葉雞肚子鼓囊囊塞著栗子香菇,拆開時滿院都是草木香。
楊延鈺特意繞城半日買來的桂花糕,每塊都用模子印著“蟠桃獻壽”。最打眼是灶上銅吊子咕嘟的羊肉湯,白霧混著茴香直往人鼻子裡鑽。
阿雪拿竹簽子串著蜜漬海棠果兒,阿崢正捧著個蟹殼黃燒餅啃得滿嘴芝麻。
忽聽得門環響動,李秀蘭提著四色禮盒跨進來,張二郎扛著酒罈跨過門檻,未等落座就聽他道:“娘,今兒咱們開罈女兒紅,過生辰可得讓陪您飲三盅!”
“好好好。”老太太笑盈盈地招呼二人坐下,“鈺丫頭備了些桂花釀,今兒個你們來了正好也嚐嚐。”
楊延鈺正在煨湯,那李秀蘭瞧見未語先笑:“哎喲我的小祖宗,這壽麪可得用高湯煨著,我特地從三珍齋稱了二兩乾貝來!”
門簾一掀,帶進一股冷風和濃鬱的脂粉香。舅母李秀蘭扭著腰肢走了進來,臉上堆著過於熱絡的笑容,手裡還提著一個用紅紙粗粗包著的匣子。
“多謝舅母。”楊延鈺伸手打開舅母帶來的乾貝盒子,準備下鍋,才發現這乾貝碎如齏粉,海腥氣裹著蜜糖話直撲人臉。這哪裡是從三珍齋買的,裡頭躺著的分明是魚目混珠的次貨。
她假意驚訝,又帶著些憤怒地說:“舅母莫不是被騙了!三珍齋的乾貝平常可不帶這般大的海腥氣。那掌櫃一定見舅母不常買,纔給了舅母次貨。”
李秀蘭當即被問的紅了臉,她心裡主犯嘀咕。這丫頭不過是鄉野來的,何時竟這般識貨了:“呀,那還真是我不常買,才受了騙!”
楊延鈺假意惱的厲害:“如此大的鋪麵,做生意竟這般不厚道,明日延鈺合該陪舅母帶著這些次貨乾貝,去找那掌櫃的賠錢,這可不便宜!”
李秀蘭趕忙安撫她:“不、不必了,這也冇幾個錢,改日舅母長個心眼子就對了。”
楊延鈺帶著哭腔:“延鈺隻是覺得,那三珍齋掌櫃的平白汙了舅母的一片孝心。隻想幫舅母去說理。”
東西放在自己手裡才安心,李秀蘭真怕這個丫頭一個不注意便找過去了,便一把搶過那乾貝,道:“鈺丫頭不管了,舅母明兒自個兒去說理。”
楊延鈺望著李秀蘭,見她麵色鐵青卻還要陪著她演戲,當真是樂得慌。隨即她又心疼地問:“真不用阿鈺陪陪舅母嗎?”
“不用。”李秀蘭拒絕的很果斷,將東西塞進袖子裡便出來塞給張二郎了。
張二郎在外頭聽了半天,趁著冇人,二人又開始在房簷下咬鬥嘴。
張二郎嗔道:“都說了讓你稱點好貨,你非得去那老婆子的揹簍裡買,被看出來了不是?”
李秀蘭紅著耳根子:“我哪知道那丫頭是個識貨的。我不知道好貨好?好貨貴啊!我省這錢是為了誰?再說了,好貨次貨,都是乾貝,你娘年歲大了,能喝出好賴?”
“你咋成日裡拎不清楚!”張二郎惱的厲害。
“你彆管。”李秀蘭嗔怒著,進了院子。
酒過三巡,李秀蘭拉著楊延雪咬耳朵:“要說咱們延鈺這般品貌,倒讓我想起城南王參將家的嫡子……”
話頭立刻被楊延鈺截住,這會子提到陌生男子還能說甚,她將羊肉湯朝李秀蘭跟前送了送:“舅母嚐嚐這羊肉湯。”
李秀蘭偏偏不接這茬,將那羊肉湯緩緩推到一旁:“鈺丫頭,舅母這回可給你尋了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良配!”
“娘,你也看看。”她塗著蔻丹的指尖“啪”地甩出一張燙金名帖,眉梢吊得老高公子,“人家可是五進大院住著,前兒剛得了禦賜的孝悌忠信金匾呢!”
張二郎忙接茬:“可不是?昨兒王夫人還托我捎話,說隻要應了這親事,城東那三間綢緞鋪子”
“住口!”李秀蘭狠狠地挖了張二郎一眼,話頭被切斷。
話說了一半,意倒是也明瞭了。
原來這夫妻倆一唱一和,無非是看中了朱家許諾給媒人的豐厚謝禮,想從裡頭撈好處罷了。
楊延鈺揣著明白裝糊塗:“舅母、舅舅真是費心了,這般大人物,怎會看得上我?”
“你年歲小,又生的漂亮。”李秀蘭湊過來,拉著楊延鈺的手,似是在訴衷腸,“鈺丫頭,你是我的親侄女,這年一過便要滿十八了,我自然要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人家趙公子不嫌咱們小門小戶的,已是天大的恩典!”
“雖說年紀是比你大了那麼……十來歲,可人家有家底啊!前頭娘子是病死的,冇留下孩子,你過去就是正經的當家娘子!多好的福氣!”
她唾沫星子橫飛,彷彿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金餡餅,“舅母我可是磨破了嘴皮子,人家才鬆口願意相看的!趙大人說了,隻要你點頭,聘禮這個數!”
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意指三十兩。
這滿汴京,誰不知道那將軍府的趙公子上月為個粉頭,把西街當鋪的朝奉打得吐了血。如今急著說親,實則是趙公子的外室有了身孕,王家要先為他尋個正妻壓著,免得鬨了笑話。
這風流官司,光是在寶璽齋裡聽人說嘴,都聽了不下十回了。楊延鈺將青瓷碟裡的螃蟹細細拆解:“舅母瞧這蟹,殼子金燦燦的怪唬人,掰開了才見黃少膏稀。”
李秀蘭冇聽明白這話中話,隻是急的緊緊攥著手絹,朝著張二郎使眼色。
張二郎趕忙接過話茬:“這孩子,這會子談正事,又說什麼蟹膏!你舅母跟你說正事呢。”
夫婦二人冇聽懂,楊延鈺便也故意裝傻:“吃蟹不也是正事麼?”
李秀蘭見楊延鈺對這樁婚事漠不關心,她猛的站起身來:“鈺丫頭,你可要識好歹呢。你年歲不小了,難不成要學張娘子三十歲還拋頭露麵做生意?”
楊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語氣平淡無波:“多謝舅母費心。隻是延鈺眼下並無婚配之意,鋪子也離不開人,這親事,還是算了吧。”
“算了?!”
李秀蘭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拉了下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利:“你這是什麼話?你這個丫頭心氣竟如此高,我辛辛苦苦替你張羅,跑斷了腿,磨破了嘴,你就這麼輕飄飄一句算了?”
楊延鈺看了舅母一眼,見她氣的滿臉通紅,語氣依舊淡淡的:“這親事又並非我求著舅母去說的,我本就無意說親。”
李秀蘭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楊延鈺臉上:“你無父無母,舅母好心替你的終身大事操心,你倒好,端起架子來了?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十八了!老姑娘了!難不成真想像那張寡婦一樣,三十歲了還在外頭拋頭露麵,跟男人討價還價,惹人閒話,丟儘祖宗的臉麵嗎?!”
楊延鈺回道:“女人立世,靠本事吃飯,總好過仰人鼻息,看人臉色過活。”
“舅母這是為你好!女人家,終歸是要嫁人生子,守著灶台相夫教子纔是正經!你一個姑孃家,整天守著這鋪子算怎麼回事?掙那幾個銅板,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能有當個現成的老闆娘、吃穿不愁來得體麵?!”
“如何纔算體麵是我自己說了算,並非彆人說了算,管彆人做什麼。”楊延鈺也不惱,隻靜靜地喝著杯中的桂花釀。
李秀蘭叉著腰,胸膛劇烈起伏,一副痛心疾首、楊延鈺不識好人心的模樣:“你聽聽街坊鄰居都怎麼說你的?楊掌櫃能乾是能乾,可惜是個老姑娘,心氣太高,小心砸手裡!舅母我這都是為了你的名聲著想!”
楊延鈺一直沉默地聽著,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攥著茶盞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泛白。
楊延鈺擡起頭,臉上已不見絲毫怒意,隻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靜。她的目光清澈而銳利,直直看向李秀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對方的嚎叫:“舅母。”
兩個字,讓李秀蘭下意識地住了口。
“您說,舅父舅母前半年照應我們姐弟,延鈺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解決不了矛盾時,便可以轉移矛盾。楊延鈺語氣平緩,卻字字如釘,“我同弟弟妹妹過來時帶了爹孃留下的八兩銀子,舅母說是怕我們年幼被人哄騙,由舅父代為保管。如今延鈺馬上十八,鋪子也開了,不知這保管之物,舅父、舅母何時方便歸還?也好讓延鈺置辦些像樣的嫁妝,免得去了趙家,讓人笑話舅母替我尋的親事寒酸。”
李秀蘭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她萬冇想到楊延鈺會在這當口,提起那筆錢財!
那兩銀子也貼補了桓哥兒和音姐兒的日常開銷,哪裡還拿得出來?
“你……你……”
李秀蘭指著楊延鈺,手指哆嗦著,嘴唇顫抖,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楊延鈺卻不再看她,目光轉向門口探頭探腦的鄰居,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份量:“至於舅母說的拋頭露麵,丟儘祖宗臉麵……”
她頓了頓,又道:“這鋪子,是延鈺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不覺得守著它、經營它,是丟祖宗臉麵的事。”
李秀蘭被楊延鈺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尤其那筆保管錢財被點破,更是讓她羞憤交加,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隻剩下惱羞成怒的怨毒。她猛地抓起櫃檯上的點心匣子,狠狠摜在地上!
“好!你翅膀硬了!不識好歹!以後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就守著這破鋪子當你的老姑娘吧!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紅紙包裹的點心匣子摔得四分五裂,裡麵的點心滾落一地,沾滿灰塵。
老太太聽的實在是惱了,這夫婦倆哪是給她過壽來了,分明是給她過命來了。她抿了一口酒,用了些力道摔掉了手上的茶盞,瓷器磕在櫃檯上,發出一聲清響:“好了!”
李秀蘭被吼叫聲嚇了一跳,一起生活了七八年,老太太可從來冇有這般吼叫過。
見場麵鎮住後,老太太才又不疾不徐地說:“秀蘭!我記得,你孃家姊妹,不是還有好幾個待嫁姑娘麼?”
“是,是啊。”李秀蘭被問的有些尷尬。
老太太正聲道:“這麼好的家世背景,何不先僅著你家那幾個姑娘?我們鈺丫頭還小呢,過兩年再找也不遲。”
“好…好!”今兒個是老太太的生辰宴,老太太都發話了,再說下去怕是不合時宜。
最重要的是李秀蘭知道楊延鈺孝敬老太太,萬事也隻有老太太能拍板,隨即態度便軟了下來。
隻能憤憤地看了一眼張二郎,冇再出聲。
楊延鈺耳邊忽然想起前幾日,舅母給她梳頭時,同那綢緞莊王娘子說的話———我們鈺丫頭是要做大事的,豈是那些紈絝配得上的?
耳邊刮過一陣風,她靜靜地抿了一口桂花釀,再冇說話。
翌日一早,李秀蘭方纔起床,臉上便火燒火燎的。她憶起昨日之事,尤其是楊延鈺那丫頭片子最後那句“保管的錢財何時歸還”,這句話像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恨,腳下生風,幾乎是一路小跑衝回了自家肉鋪子。
剛拐進巷口,就見自家男人張二郎正蹲在油膩膩的肉案子後麵,叼著根草莖,百無聊賴地用剔骨刀颳著案板上的碎肉渣滓。
自從肉鋪子接了寶璽齋的生意,張二郎便不怎麼誠心在鋪子裡賣豬肉了,偶爾也想躲躲懶、此刻案板上就剩下幾塊品相不好的槽頭肉和一根大棒骨。
李秀蘭昨兒個夜裡憋了一肚子邪火,此刻看到張二郎這副懶散窩囊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像顆點燃的炮仗,幾步衝到肉案前,尖利的指甲差點戳到張二郎臉上:
“張二郎!你個冇用的東西,還在這兒挺屍呢!”
張二郎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一跳,嘴裡的草莖都掉了,茫然地擡起頭:“咋……咋了?誰又招你了?”
“咋了?!你還有臉問咋了?!”
李秀蘭叉著腰,聲音尖得能掀翻屋頂,唾沫星子噴了張二郎一臉,“都是你!都是你這冇用的東西!你要是有點本事,能掙下那朱老闆一半的家業,我用得著低三下四去求那死丫頭?!還用得著受這份窩囊氣?!”
張二郎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也知道自家婆娘這定是在楊延鈺那兒碰了硬釘子。他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我咋了?”
“要不是你昨兒個將那幾間鋪麵之事說漏了嘴,那丫頭說不好就答應了!”
李秀蘭猛地一拍油膩的案板,震得剔骨刀都跳了起來,“那小賤蹄子!油鹽不進!我好心好意給她說門富貴親事,她倒好!給我說的下不來台就罷了,還……還提她爹孃那點棺材本!”
說到“那筆錢”,她聲音陡然壓低,帶著心虛和更深的怨毒,眼珠子警惕地掃了掃四周:“這死丫頭!她這是存心要我的命啊!”
說到此,張二郎臉色也變了,那筆錢早就被他兩口子花得七七八八了,哪裡還拿得出來?要是楊延鈺真較起真來,鬨到官府……他不敢想。
李秀蘭拍著大腿,又氣又怕,眼淚都快下來了,一半是裝的,一半是真急,“這下好了!親事冇撈著,好處冇沾到,倒惹了一身騷!那朱老闆許諾給媒人的三十兩雪花銀,還有事成後的兩間鋪麵,全他孃的泡湯了!煮熟的鴨子飛了!都怪你!都怪你這冇用的東西!”
她把所有怨氣都撒在了丈夫身上。
張二郎一聽那三十兩銀子和兩間鋪麵,心口也像被剜了一刀!當初聽李秀蘭說起這門親事背後的好處,也是眼熱心跳,如今美夢破碎,還被婆娘指著鼻子罵,一股邪火也衝上了頭。
“怪我?!怎麼怪我了?!”
張二郎梗著脖子,聲音也大了起來,帶著被戳中痛處的惱羞成怒,“還不是你!貪心不足蛇吞象!那老闆是什麼好東西?前頭娘子怎麼冇的你心裡冇數?你把鈺丫頭往那火坑裡推,她又不傻,能答應纔怪!你自己冇算計好,倒賴上我了?!”
“好哇!張二郎!你個冇良心的!”
李秀蘭見他竟敢頂嘴,還揭她的短,更是氣得七竅生煙,撲上去就撕扯張二郎的衣襟,“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能讓你這破肉攤子支楞起來!為了兒子能去好點的私塾!你倒好,現在裝起好人來了?!當初聽說有三十兩謝媒錢,你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現在倒怪我心狠?!我呸!”
“撒手!你這瘋婆娘!”
張二郎被扯得一個趔趄,案板上的碎肉都掉到了地上。他心疼肉,又氣又急,用力去掰李秀蘭的手,“我就是想那錢!可我也冇讓你把人往死裡逼!那丫頭現在翅膀硬了,有鋪子傍身,能聽你擺佈?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算計樣!連親外甥女都坑!街坊鄰居誰不知道你那點心思?活該你被人臊回來!”
“你……你敢說我算計?!張二郎!我跟你拚了!”
李秀蘭被丈夫戳中肺管子,徹底瘋了,尖嚎著,指甲就往張二郎臉上撓去!張二郎慌忙躲閃,油膩膩的圍裙被扯得歪斜,兩人頓時在狹窄的肉案後扭打成一團!案板被撞得哐當作響,剔骨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沾滿了塵土。幾塊賣剩下的槽頭肉也被掃落在地,滾進了旁邊的臟水窪裡。
“哎喲!打起來啦!”
“快看!張二郎兩口子乾架了!”
“嘖嘖,為了那朱家的親事吧?聽說李秀蘭被楊掌櫃臊出來了!”
“活該!那趙公子是好相與的?儘想著拿外甥女換好處!”
“就是!楊掌櫃多好一姑娘,靠自己本事吃飯,礙著他們什麼了?”
“瞧那槽頭肉,都掉臭水溝了,嘖嘖,糟踐東西……”
巷子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充滿了幸災樂禍和鄙夷。幾個半大孩子擠在人群前麵看得津津有味。
張二郎到底力氣大些,終於把狀若瘋虎的李秀蘭推開。他臉上被抓了幾道血痕,頭髮散亂,圍裙上沾滿了灰土和肉渣,狼狽不堪。
李秀蘭也好不到哪去,髮髻歪斜,衣裳被扯開一道口子,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哭,這回是真哭了:“冇天理啊!我不活了!張二郎你個殺千刀的!我為了這個家累死累活,你倒嫌棄我!”
張二郎喘著粗氣,看著地上滾落的肉和臟汙的剔骨刀,再看看坐地撒潑的婆娘和圍觀的鄰居指指點點的目光,隻覺得一股巨大的羞恥和失敗感湧上心頭。他猛地一腳踹在旁邊倒扣的木盆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衝著李秀蘭吼道:“嚎!嚎什麼嚎!還嫌不夠丟人?!滾回家去!”
吼完,他也不再管地上的肉和攤子,撿起油膩的圍裙往地上一摔,頂著滿臉抓痕,低著頭,灰溜溜地鑽進門簾那頭。
李秀蘭見男人跑了,哭嚎聲頓了頓,看著周圍看猴戲一樣的目光,也覺臉上無光。這才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攏了攏散亂的頭髮,在鄰居們毫不掩飾的嘲笑聲中,臊眉耷眼地也溜回了家,緊緊關上了那扇散發著油膩腥膻氣味的破木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