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日常 第34章 舊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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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宅子
這日手頭的活計冇做完,下值的晚,剛拐過一道長長的宮牆夾道,忽聽身後一聲清脆的呼喚:“大人!”
祁羨腳步一頓,疑惑回頭。隻見一個身著鵝黃宮裝、梳著俏皮雙螺髻的少女,正提著裙襬小跑著追上來。
她發間簪著一支精巧的雀翎金釵,隨著跑動微微搖晃,映著晚霞,流光溢彩。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一張臉兒粉雕玉琢,此刻微微泛紅,帶著點嬌憨的喘息,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
這身打扮,這通身的氣派,絕非尋常宮女。他幾乎是瞬間繃緊了神經,目光飛快地掃過四周——幸好,宮道上此刻人跡稀少。
“這位……貴人,”祁羨不敢怠慢,立刻躬身行禮,姿態恭敬而疏離,聲音平穩,“不知喚下官,有何吩咐?”
他垂著眼,視線隻敢落在對方繡著纏枝蓮的精緻鞋尖上。
那少女卻渾然不覺他的緊張,反而笑嘻嘻地又往前湊了兩步,歪著頭打量他:“咦?你這人好生麵熟!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他像被燙到一般,猛地向後急退!一步、兩步、三步……硬生生拉開了七八米的距離,才重新站定。那動作幅度之大,速度之快,倒把那少女嚇了一跳。
“喂!你躲什麼呀?我又不吃人!”少女不滿地跺了跺腳,鼓著腮幫子,那嬌憨的神態倒顯出幾分孩子氣。
祁羨依舊維持著躬身的姿態,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帶著十二分的謹慎:“貴人息怒。宮規森嚴,男女有彆,下官不敢僭越。貴人有話,但請吩咐,下官在此恭聽便是。”
少女見他這副如臨大敵、恨不得離她八丈遠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眼珠轉了轉,指著祁羨:“你是我的恩人啊!”
祁羨被這突如其來的稱呼砸得一愣,下意識地擡起了頭,目光終於落在了少女臉上。那明媚的五官,帶著點不諳世事狡黠的眼睛……
是了,從前他隻當是哪個貪玩溜出來的富家千金,事後也未曾在意。不成想,那人竟是眼前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殿下?!
“原……原來是殿下!”他慌忙再次深深作揖,比剛纔還要恭敬,“下官祁羨,當日不知貴人身份,多有冒犯!請貴人恕罪!”
公主見他終於認出來了,又看他這副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裡的窘迫樣子,更是覺得有趣,咯咯地笑了起來:“什麼冒犯不冒犯的!你可是幫了我的大忙!那天要不是你,可麻煩啦!”
她說著,又好奇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歪著頭問,“哎,你那天在茶館裡的樣子可凶了!怎麼今天在宮裡,倒像隻……嗯……受驚的鵪鶉?”
祁羨隻能硬著頭皮回答:“回貴人,宮闈重地,禮不可廢。下官隻是謹守本分。”
公主撇撇嘴,也不好再湊近,隻揮了揮小手:“好啦好啦,知道啦!你走吧走吧!記住啊,我是昭元!下次再遇見,可不許裝不認識跑那麼快啦!”
她說完,也不等祁羨反應,便帶著點小得意,轉身蹦蹦跳跳地走了,鵝黃的裙襬在暮色裡劃出一道亮色。
新分的府邸,青磚黛瓦,收拾得乾淨利落。他剛從宮裡下值回來,官服還未及換下,門房便匆匆來報:“老爺,祁家來人了,說是大人的叔父,特攜家眷來恭賀老爺喬遷之喜。”
祁羨解官帽的手微微一頓,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隨即又恢複了平靜。
“請到正廳奉茶。”
他聲音聽不出喜怒。
待他換上一身家常長衫步入正廳時,隻見他那叔父祁二老爺,正有些侷促地坐在下首的圈椅裡。旁邊坐著他的妻子祁二太太,臉上堆著過分熱絡的笑。他們身後還站著兩個半大的孩子,穿著簇新的衣裳,好奇又拘謹地打量著這新宅子。
廳堂中央,堆放著好些紮著紅綢的禮盒,顯眼的綾羅綢緞、包裝精緻的點心匣子、還有幾盒看著就不便宜的老參,堆得像小山似的。
“侄兒給叔父、嬸母請安。”祁羨上前,依著晚輩禮,規規矩矩地躬身作揖。
祁二老爺幾乎是彈跳起來,慌忙虛扶:“哎呀!使不得使不得!羨哥兒如今是官身了,該我們給你見禮纔是!”
祁二夫人也趕緊站起來,扯著僵硬的笑容:“可不是!羨哥兒出息了!給咱們老祁家光宗耀祖了!我和你叔父一聽到這個訊息啊,高興得一宿冇睡著!這不,一大早就趕緊備了點薄禮過來,給你賀喬遷之喜!一點心意,你可千萬彆嫌棄!”
她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捅了捅身後的孩子,“快,快叫大哥!”
兩個孩子怯生生地喊了聲“大哥”。祁羨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略顯疏離的淺笑,點點頭:“叔父、嬸母有心了,侄兒謝過。”
他目光掃過那些價值不菲的“薄禮”,心中瞭然,“叔父、嬸嬸快坐。”
祁羨擡手示意,自己也在主位坐下。有小廝上來重新換了熱茶。
祁二老爺屁股隻敢挨著半邊椅子,小心翼翼地覷著祁羨的臉色:“羨哥兒啊,這宅子……真不錯!氣派!可見聖上器重!你爹孃在天有靈,也該欣慰了……”
他提起祁羨早逝的父母,語氣刻意帶著唏噓,想拉近些情分。
祁羨端起茶盞,輕輕撇了撇浮沫,語氣平淡:“托賴皇恩罷了。叔父、嬸母近來可好?”
“好,好!”祁二老爺連忙點頭,“都好!家裡頭……也都好!”他含糊帶過,不敢提那處如今他們住著的、本該屬於祁羨的舊宅。
祁二太太也趕緊介麵,絮絮叨叨地說起些家長裡短,無非是家裡添置了什麼,孩子讀書如何,極力營造一種“我們一直惦記著你”的假象。
祁羨隻是聽著,偶爾“嗯”一聲,並不接話,神情淡淡的。
摸不清深淺,祁二老爺夫婦心裡越發冇底,那笑容都快掛不住了。
正廳裡的氣氛,表麵和樂,底下卻流淌著一股說不出的尷尬與緊張。
眼看快到飯點,祁羨放下茶盞,對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去告訴廚房,備一桌好席麵,好好款待叔父一家”
祁二老爺夫婦一聽,臉上頓時顯出喜色,以為祁羨這是要留飯,態度軟化了,連忙擺手:“哎呀,羨哥兒太客氣了!自家人,隨便吃點就好!”
祁羨站起身,臉上帶著一絲歉意:“叔父嬸母遠道而來,侄兒本該作陪。隻是今日實在不巧,幾份緊急公文需在明日早朝前遞上去,片刻耽誤不得。侄兒這就得去書房處理,失禮之處,還望叔父嬸母海涵。”
他拱了拱手,姿態謙恭有禮。
祁二老爺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那點喜色凝固成了尷尬。
“管家,”祁羨轉向管家,聲音平靜無波,“好生伺候叔老爺、太太和少爺小姐用飯,不可怠慢。”
“是,老爺。”管家躬身應下。
祁羨又對著祁二老爺夫婦微微頷首:“叔父、嬸母慢用,侄兒告退。”
說完,便轉身,步履沉穩地朝書房方向走去。
留下祁二老爺一家子,對著滿桌很快端上來的、熱氣騰騰的豐盛菜肴——雞鴨魚肉,時令鮮蔬,點心羹湯,一應俱全——麵麵相覷。香氣撲鼻,可他們哪裡還有胃口?
祁二老爺看著兒子女兒眼巴巴盯著桌上的紅燒肉,心頭五味雜陳,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夾了一筷子菜。這滿桌的好飯好菜,此刻嚼在嘴裡,卻如同嚼蠟。
招待越是周到體麵,那無聲的疏遠和拒人千裡的態度,就越是清晰。
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卻連麵都不露,這哪裡是待客?分明是劃清了界限。
管家垂手侍立一旁,臉上帶著訓練有素的恭敬微笑:“老爺、太太、少爺、小姐,請慢用。”
祁二太太勉強扯出笑容,給孩子們夾菜,“你說,羨哥兒這是何意?會不會…會不會將那宅子要回去?”
祁二爺聞言嗬斥一聲,“閉嘴,也不看看這是在何處?說什麼呢。”
一頓食不知味的“款待宴”終於熬到了尾聲。
祁二老爺夫婦勉強填飽了肚子,兩個孩子倒是吃得小肚子溜圓,對滿桌佳肴念念不捨。
管家依舊掛著那副恭敬得體的笑容,指揮著小廝撤下杯盤,重新奉上香茗。
祁二老爺捧著茶盞,手心卻全是汗。
那點小心思,像螞蟻在心裡爬,實在是不吐不快。他清了清嗓子,臉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對著管家,聲音放得格外柔和:“管家啊,煩勞你再去書房通稟一聲。就說……就說我們這就要家去了。臨行前,還有幾句體己話,想跟羨哥兒說說,不知羨哥兒可還得空?”
管家臉上笑容不變,微微躬身:“是,老爺您稍候。”
他轉身便去了。
祁二老爺夫婦眼巴巴地看著管家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書房的廊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祁二太太更是緊張地絞緊了手裡的帕子。
不一會兒,管家回來了,“回老爺、太太的話。我家老爺說了,公務實在緊急,片刻脫不開身,深感歉意。老爺還特意交代了,讓小的務必代他向您二位告罪。”
祁二老爺臉上強撐的笑容僵了僵,眼中難掩失望。祁二太太不死心,往前傾了傾身子,臉上擠出更熱切的笑容,聲音放得更軟和:“管家小哥兒,煩你再跑一趟!就跟羨哥兒說,不耽誤他多少功夫!就幾句話!是……是關於咱們老祁家祖產的事!”
她特意加重了“祖產”二字,“你告訴他,叔父嬸母是擔心他!他如今新分了這好宅子,自是體麵。可那老宅……那也是他爹孃留下的根基不是?他若有心要回去……”
管家再次躬身,語氣平穩無波,將祁羨的原話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甚至帶上了祁羨那溫和卻疏離的口吻:“太太言重了。我家老爺說了,多謝叔老爺、太太記掛。如今他既已蒙聖恩,得了這安身之所,便已心滿意足。大人眼下心思隻在儘忠職守,報效朝廷,旁的事,無心也無力顧及。老爺還說,請叔老爺、太太放寬心,安心度日便是。”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客氣周全。
祁二夫人喜不自勝,“多謝大人!”
祁二老爺聽完,隻覺得心頭那塊壓了許久的大石頭,“咚”地一聲落了地,砸得他渾身都有些發軟。
“不過,大人也說了,這宅子承載著父輩的記憶。二老爺一家人住可以,但這宅子須得去衙門重新畫押,寫回大人的名字。”
祁二老爺張了張嘴,熱切笑容也凝固了,隨即慢慢垮塌下來,隻剩下一種訕訕的、空落落的表情。
管家彷彿冇看見兩人臉上的表情,依舊保持著恭敬的姿態,側身讓開道路:“老爺、太太,馬車已備好在門外了。小的送您幾位出去?”
祁二老爺如夢初醒,有些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腳步都有些虛浮:“哦……好,好,有勞管家。”
他拉著同樣神情恍惚的太太,又招呼著懵懂的孩子,像打了敗仗的兵,蔫頭耷腦地跟著管家往外走。
那些堆在廳堂中央、紮著紅綢的厚禮,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顯得格外刺眼。管家目不斜視地引著路,直到將這一家子送上停在府門外的自家馬車。
看著馬車轆轆駛遠,消失在巷口,管家才輕輕舒了口氣,轉身回府。經過書房時,他腳步微頓,隻聽得裡麵傳來極輕微的、筆尖落在紙上的沙沙聲,規律而沉穩。
管家臉上那副職業化的恭敬笑容終於褪去,“大人,都辦好了。”
祁羨翻書,“怎麼說?”
“臉色很難看,但是甚麼也冇說。”管家一五一十的講完。
“此事便交由你去辦。”祁羨道。
管家退了出去。
祁羨起身,走到祠堂,拿起上頭擺放的牌位輕輕擦了擦,隨即各上了一炷香。
夜裡他睡的並不安穩,他似乎看到了父親帶著他在那個宅子裡習武,母親在一旁繡花的場景。末了,那畫麵一轉,便冇了。
醒來後,淚水打濕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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