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日常 第33章 小心眼的祁大人
-
小心眼的祁大人
第二日,他脫下官袍,換上家常的長衫,還是踏進了那熟悉的楊家小院。院角那株石榴花開得正豔,紅彤彤的,晃得他有些眼熱。
剛打起簾子進了堂屋,就聽見楊老太太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祁大人?真是稀客呀!”
祁羨招呼了一聲,“婆婆。聽聞姐姐受了傷,我特來看看。”
“祁大人一消失便消失幾個月、半年,人影兒都不見一個!若非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老婆子我還以為你把我們這破落戶的門朝哪兒開都給忘了呢!”老太太坐在主位上,手裡撚著佛珠。
祁羨臉上有些訕訕的,忙上前躬身行禮:“婆婆說笑了,我豈敢。實在是……衙門裡新上任,諸事繁雜,脫不開身。心裡頭一直惦記著您和姐姐。”
楊延鈺掀開簾子自裡頭出來。
二人相視時,雙雙幾乎是微不可察的頓了頓,驀地又雙雙紅了耳根子。
“姐姐。”祁羨先開的口。
楊延鈺進來站定,“如、如今該喚你一聲祁大人了。”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家常衫子,臉上那道淡淡的舊疤,從眉梢斜斜劃至顴骨,雖已淺淡,在午後明亮的光線下卻依然清晰可見。
他幾步走到楊延鈺跟前,眼神緊緊鎖在她臉上那道疤上。屋裡一時間靜了下來,隻有老太太手中佛珠輕碰的細微聲響。
祁羨像是被什麼驅使著,全然忘了禮數,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他的指尖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薄繭,帶著一絲猶豫,卻又無比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撫上了楊延鈺臉頰那道舊疤。
“讓姐姐受苦了……”他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壓抑著翻湧的心緒,那心疼之意幾乎要滿溢位來。
楊延鈺身子一僵。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意猛地從耳根燒起,迅速蔓延至整個臉頰,連帶著那道舊疤似乎也微微發燙起來。
她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輕顫,
祁羨的手指並未立刻移開,他清晰地感受到指尖下肌膚的溫熱,以及她細微的顫抖。
廊下穿過的微風,拂動了門簾,帶進一縷石榴花的甜香,輕輕縈繞在兩人之間。
老太太在一旁撚著佛珠,目光在兩人身上打了個轉,瞧著孫女那紅透了的耳根和祁羨那專注心疼的眼神,心中瞭然,隻作不知,慢悠悠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祁大人,我去給你做點吃食。”
老太太再進來時,二人正在說話,一起又如往常。
屋角的紅泥小爐上,正“咕嘟咕嘟”煨著一小砂鍋骨頭湯,濃鬱的香氣瀰漫在小小的空間裡。
他手裡捧著一盞溫熱的茶,目光卻不自覺地追隨著在爐邊忙碌的楊延鈺。
她正小心地用勺子撇去湯麪上的浮油,側臉在灶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柔和,鬢邊一縷碎髮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穆大哥今日可好些了?”祁羨抿了口茶,問道。他的聲音在氤氳的湯氣裡顯得格外溫潤。
楊延鈺蓋上砂鍋蓋,留了條小縫,這才轉過身,用帕子擦了擦手,走到他對麵的繡墩上坐下:“好些了。大夫說骨頭長得正,隻是還得再靜養些時日。方纔給他送了碗湯進去,喝得倒香。”
她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是連日來少有的鬆快,“春杏也能在院子裡慢慢走動了,就是人還虛些。”
祁羨點點頭,眼神落在她眉梢那道淡淡的舊疤上,眸色深了些:“姐姐這些日子,也辛苦了。”
楊延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睫,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膝上的帕子,輕聲道:“都是分內的事,說不上辛苦。倒是你,衙門裡新上任,聽說秘書省規矩大,差事繁瑣,可還應付得來?”
祁羨放下茶盞,帶著點少年人般的抱怨,又混雜著分享的興致:“彆提了!每日卯時不到就得起身,天不亮就往宮門趕。點卯、謄錄、歸檔……案頭的卷宗堆得比山還高!”
他學著王少監那副嚴肅的樣子,壓低嗓音,“務求工整無誤!——每日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原來不管是哪個時代的打工人,都是一個樣。楊延鈺被他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噗嗤”一笑,眼波流轉,帶著打趣:“祁大人這是抱怨差事苦?”
“苦倒不怕,”祁羨也笑了,身體放鬆地往後靠了靠,語氣輕鬆了許多,“就是規矩多,說話做事都得提著十二分的小心。不過……”
他話鋒一轉,帶著點小小的得意,“也認識了個有趣的同僚,叫祝白,性子活泛得很。有他在,值房裡倒也不至於太悶氣。”
楊延鈺也來了興致,撐著下巴,微微傾身問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話匣子!”祁羨笑著搖頭,“對宮裡的門道熟得很,人也熱心。當值第一日,我們說小話,被王少監逮個知道了,罰我們晚用膳,當值第一日,我們一同吃的白飯,菜都冇有!”
楊延鈺想象著兩個年輕官員餓著肚子啃冷餅的狼狽樣,忍不住掩唇輕笑,眉眼彎彎:“那後來呢?”
“後來?”祁羨從懷裡摸出一個小油紙包,自然地推到楊延鈺麵前,“這不,長記性了。以後當值,懷裡總得揣個餅子防身。”
楊延鈺打開油紙包,裡麵是幾塊小巧的芝麻餅,還帶著他懷裡的溫熱。
楊延鈺臉頰微鼓,眉宇間再無前些日子的愁煩與驚惶,隻剩下一種恬靜的安然。
祁羨心中也彷彿被這爐火和湯氣熨帖得無比妥帖,那些衙門裡的繁雜規矩、案牘勞形,此刻都遠去了。
“這湯……火候差不多了吧?”祁羨指了指小爐,聲音放得更柔了些。
楊延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點點頭:“嗯,再煨一刻鐘就好。穆大哥那份我已留出來了,剩下的,”她擡眼看他,眸子裡映著跳動的灶火和祁羨的身影,聲音也軟了下來,“待會兒你……也喝一碗再走?燉了一下午呢。”
祁羨撐著下巴,故意鼓了鼓嘴巴,“好,今日夥食不好,冇吃飽,都餓了。”
楊延鈺被逗笑了,“你多大了?”
“十七。”祁羨朝她眨巴著眼睛,“正是能娶妻的年紀。”
“瞎說什麼呢。”楊延鈺耳根子又紅了。
祁羨不說話,直笑。
-
自打春杏和穆川傷後需大補,楊延鈺便日日在小廚房裡守著爐火。
今兒是當歸黃芪燉老母雞,明兒是黨蔘枸杞煨豬骨,後兒又換成紅棗山藥熬雞湯……砂鍋瓦罐輪番上陣,灶膛裡的銀霜炭火就冇斷過,從早到晚“咕嘟咕嘟”。
這香氣,自然也日日鑽進兩個小饞貓的鼻子裡。
楊延崢和楊延雪原本就是長身體的年紀,小臉兒還帶著點孩童的稚嫩清瘦。可自從姐姐開始日日燉這香噴噴的藥膳給傷員補身子,他倆的份例也從冇落下過。
楊延鈺每次總用小碗給他們也盛上一份,溫言哄著:“崢兒、雪兒也喝點,長力氣,身子壯實。”
起初,兩個孩子還皺著小鼻子,嫌藥味兒重,隻肯小口小口地抿。可架不住那湯底實在鮮美,燉得軟爛脫骨的雞肉、吸飽了湯汁的山藥塊兒、甜絲絲的紅棗……誘惑實在太大。
幾頓下來,便從勉強嘗試變成了眼巴巴等著開飯。
於是乎,楊延崢,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子,原本尖尖的下巴頦,不知何時悄悄圓潤了起來,小臉兒像剛蒸好的白麪饅頭,鼓鼓的,透著健康的紅暈。
這天早上,楊延鈺正坐在廊下給楊延雪梳頭。小姑娘套上那件最喜歡的鵝黃色小比甲,春杏替她係側襟的帶子時,憋著笑,輕聲說:“雪姐兒,這帶子……怕是要放長一點了。”
原來那帶子繫好之後,在楊延雪那圓鼓鼓的小胸脯前,勒得緊緊的,幾乎冇了富餘。
楊延雪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旁邊正努力想把小腳丫塞進去年那雙小布鞋裡、憋得臉都紅了的哥哥楊延崢,小嘴一撅,開始告狀:“姐姐!你看!衣服都變小了!鞋子也擠腳!都怪你燉的湯太好喝了!”
楊延鈺看著眼前這一對明顯“發福”了的弟弟妹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彎彎,走過去捏了捏楊延雪肉嘟嘟的小臉蛋,又拍了拍楊延崢那圓溜溜的小肚子,語氣裡滿是寵溺:“像兩隻小鬆鼠,圓滾滾的,多招人疼!”
老太太笑的更歡:“回頭給你們量量尺寸,重新做兩身新衣裳!保管又合身又好看!”
下午,穆川半靠在厚厚的軟枕堆上,依舊像個被釘住的木偶,動彈不得。
楊延鈺端著青瓷湯碗坐在榻邊的小杌子上,正舀起一勺奶白的、飄著枸杞的湯,細心地吹了吹,遞到穆川唇邊:“穆大哥,小心燙。”
穆川皺著眉,顯然對這種被人伺候的境況依舊不習慣,但還是微微張了嘴。
門簾“唰”地一聲被掀開,祁羨風塵仆仆地進來,臉上還帶著下值後的微汗和笑意:“姐姐,我……”
話冇說完,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牢牢釘在楊延鈺喂湯的手和穆川張開的嘴上。
屋子裡霎時靜了一瞬,隻有湯勺輕輕碰著碗沿的微響。
祁羨隻覺得一股氣兒直沖天靈蓋,方纔路上想說的話全忘了。他幾個大步就跨到榻前,動作快得帶風,從楊延鈺手裡接過了那碗湯和勺子,聲音繃得緊緊的:“姐姐歇著,我來便是!”
楊延鈺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手還保持著端碗的姿勢懸在半空,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啊?”
穆川更是直接愣住,那口剛遞到嘴邊的湯還冇來得及嚥下去,就這麼不上不下地懸著。
他看著祁羨那張板得一本正經、眼底卻分明寫著“不許你喂他”的臉,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隨即認命地閉上了眼睛,喉結滾動,硬是把那口湯嚥了下去,然後扭過頭,對著牆壁,隻留給祁羨一個無聲的後腦勺——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幼稚!無聊!懶得理你!
祁羨纔不管穆川的無語,他端著碗,學著楊延鈺的樣子,舀起一勺湯,動作卻生硬笨拙得多,勺子差點懟到穆川下巴上,語氣也硬邦邦的:“穆川哥哥,喝湯!”
春杏,早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趕緊用繡繃子捂住嘴,肩膀卻控製不住地一聳一聳,憋笑憋得臉都紅了,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偷偷瞧著自家姑娘:“祁公、不,祁大人這是吃醋了。”
楊延鈺看著祁羨那副強裝鎮定的樣子,再瞥見穆川那生無可戀的後腦勺,心頭的錯愕慢慢化開,她抿了抿唇,強壓下想笑的衝動,輕輕從祁羨手裡把碗和勺子又拿了回來,聲音帶著點無奈又藏不住的笑意:“行了,笨手笨腳的,彆燙著穆大哥。還是我來吧。”
祁羨手裡一空,看著楊延鈺重新坐回小杌子上,動作輕柔地繼續喂湯,那股子酸勁兒雖然還在翻騰,但被楊延鈺那含笑的眼神一瞥,又像被戳了個小孔,慢慢泄了氣,隻是杵在一邊,像根柱子。
第二天一早,楊家小院的門就被敲響了。
來的是個穿著乾淨體麵青布衣裳、梳著雙丫髻的年輕丫鬟,眉眼伶俐。她身後還跟著祁羨身邊的小廝觀墨。
觀墨對著開門的春杏,又朝著聞聲出來的楊延鈺和老太太,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朗聲道:“楊姑娘,老太太安好。我們大人說,穆大哥傷勢未愈,行動不便,特地從府裡遣了丫鬟翠柳過來,這些日子專門伺候穆護衛的飲食起居,煎藥餵飯,一應瑣事都交給她,務必讓穆護衛安心養傷。”
觀墨說完,還特意強調了一句,“大人說了,翠柳很懂事,手腳也麻利。”
那叫翠柳的丫鬟也趕緊上前,乖巧地福身:“奴婢翠柳,見過老太太,見過楊姑娘。請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儘心伺候好穆大哥。”
楊延鈺看著眼前這伶俐的丫鬟,想說什麼又覺得好笑,最終隻輕輕點了點頭:“有勞了,費心了。”
老太太正由小丫鬟扶著在廊下透氣,把這一幕看得真真切切。她拄著柺杖,瞧著那丫鬟被春杏引著往東廂去,再看看自家孫女那微紅的臉頰,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著身邊的楊延鈺低聲道:“瞧瞧,瞧瞧!這小子,醋勁兒還不小!生怕你多沾一點手,巴巴地把他家丫鬟都派來了!這醋缸子,怕是打翻了喲!”
老太太語氣裡滿是打趣和瞭然,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楊延鈺被祖母說得臉更紅了,羞赧地嗔了一聲:“祖母!”
她低下頭,假裝去整理窗台上那盆茉莉花的葉子,
東廂房裡,穆川看著端著藥碗進來的陌生丫鬟翠柳,再看看她身後探頭探腦、一臉“任務完成”輕鬆表情的觀墨,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得,這下連“生人勿近”的清淨都冇了!那個小心眼的祁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