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聲期 變聲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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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聲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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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塔尖望整個城市,城市就像生長在土地肚臍眼裡的一塊垢痂。
高八度早上六點準時爬上塔尖,然後一直等待、望,他就像深陷在這塊垢痂裡唯一活著的蟲子,掙紮、焦慮、緊張、壓抑、煩躁,還有無數的幻覺。
所有的遊人在此稍息駐足後,或感歎、或拍照,然後離去,
他蹲守在那個靠近塔口的角落裡,盯著飛來飛去的鳥,夕陽漸落,暮色掩蓋了他的臉和那雙被灼傷的眼睛時,他站了起來,他爬向視窗———他本想在清晨結束這一切,結束自己的想法和世界的想法,可是他猶豫了,這畢竟是一次對死亡的嘗試,和死神的一次談判,談判依然冇有結果,他失敗了。
他咀嚼完最後一粒花椒,然後將剩餘的渣滓吐了出來,吐向這個城市不知名的角落,舌尖和喉嚨裡雖然留有過電般的抽搐,可是卻隻滯留了一瞬間,然後消失殆儘了,他靠近了塔沿,這塔叫鎖骨塔,從塔尖到溝底,如果順利下降的話,完全可以達到他的目的,他儘量看著西沉的最後一縷霞光,這樣讓他容易產生更多的幻覺而不至於畏懼、不至於退縮,這時候,在四十多米的塔下,突然有人看到了高八度,尖叫了起來。
高八度下意識地低下頭,現在,高八度看著腳下的河水,那河水叫延河,是膚州城裡唯一活命的水道,它冇有翻騰浪花,而是涓涓如溪,陽光照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隻有淤泥和兩旁被黃蒿和曼陀羅掩飾的荒蕪,這樣的河水是拒絕遊弋的,一泡尿都可以讓它失去顏色,高八度淺笑了一下,覺得這河水就是格拉瑪的嗓子眼,那麼細,那麼尖銳,看了就渾身掉雞皮疙瘩。
七月的暑風吹來,空氣裡多的是和莊稼冇有關係的汽油味道,高八度的嗓子還在做梗塞的掙紮,每到這種傍晚的時候,他的嗓子就無法忍受這種味道,就像地衣永遠拒絕硫黃,那種針刺的感覺先從皮膚滲入,然後浸到嗓子眼,浸到血液裡,一直到骨髓中,緊接著,渾身都是這種中毒的感覺,猶如血液裡爬滿了無數的蜈蚣,左衝右撞,尋找出口,接下來他的腳步就有些空了,身子一空就輕了就像要飛起來了一樣,高八度下意識地向後挪動了一下,身後也是空的,是塔洞,塔下已經聚集了眾多的遊人還有一些相關的工作人員,有些人在議論,在勸說,還有的人在撥打呼救的電話。
他們在說什麼,高八度逐漸失去了聽力,整個世界是真空的,他平視前方,這樣平視就能看到不遠處的山巒和暮靄沉沉、逐漸迷離的天地還有樹影。這樣的迷離和混沌讓他的幻覺能夠遠離眼前的一切現實。
他第一個看到的是黃河岸邊揮著羊鏟的縴夫爺,縴夫爺笑了,縴夫爺在黃河岸邊等他,他的墳頭上插著穀子稈,還有一根纖繩,用樹乾扯起來,麻繩的纖維一年一年減少,散開的麻線絲絲縷縷在黃河岸邊迎風飄著,似乎還在招魂,這樣的話,高八度就可以順著這條河,一直順流而下,和爺爺會合。
他看到吳麴生氣了,他就想看到吳麴生氣的樣子,吳麴生氣的樣子讓他很有快感,比吃了一斤花椒都舒服,吳曲的臉徹底扭曲了,崩潰了,緊緊地抱著頭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然後就是韓巧巧的臉,韓巧巧驚恐,像吃了一隻死蒼蠅一樣,用手絹掩著半張臉,連眼淚都出來了;還有馮二虎,馮二虎喝醉了,他不爽的時候就去喝酒,把自己搞得很狼狽,每次喝醉的時候都跪在馬路中心線的地方對過往的汽車磕頭,然後嘴裡喊著:還給我吧,還給我吧!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錢。
最後是藺雪,他看到藺雪還在雪山上跋涉,海拔六千多米的
雪山上,藺雪揹著行囊,啃著從藏民的手裡買到的那種如石頭般堅硬的食物後,一直向雪山縱深處走去,每走一步都留下深深的雪坑,一直走到西天淨地,如朝聖一般,接受苦難的煎熬,永遠冇有儘頭……一直到訊息傳到膚州市,傳到高八度的耳朵裡,他還是不相信,此刻,他要將自己的血流滿這個河道,與藺雪的屍體一起穿過崇山峻嶺,穿過峽穀堤壩,最終到達深海,到達生命最初孕育的地方,讓他的每一滴血液都圍繞著她的屍體,圍繞著那個為他尋找聲音的女孩———藺雪。
最後,他看到了格拉瑪———頭髮像倒載的、被燻烤過的雞尾巴,故意將男聲憋得疑似女聲的評委格拉瑪,最終他的評語是這樣的,高八度是唯一能夠繼承原生態陝北民歌的歌手。
高八度站在光彩鮮亮的舞台上,喘著氣愣怔了半天冇明白這個
“火星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坐在台下觀眾席上的吳曲第一個激動地站起來了,將手掌變成勝利的機關槍,嗶嗶啪啪拍了個冇完。
那是高八度參加全國民歌大賽時的情景,之後高八度奪冠,
“火星人”格拉瑪在後台問高八度,你們陝北人洗澡嗎?高八度說,洗。“火星人”格拉瑪又問,陝北有汽車嗎?高八度有點鬱悶了,說隻有手拉車,四個輪子,全是三股叉叉
(奔馳)標誌。“火星人”問得起勁了,又問,那你們平時唱信天遊嗎?高八度說,冇那麼多時間騷情,信天遊是陝北人的私生活。最後害怕高八度跑掉一樣,“火星人”拉住他的手又問,騷情是什麼意思?唉,你彆走啊,你們那兒的人,都穿什麼衣服?都跟你一樣,羊皮襖?高八度說,基本不穿衣服。這次輪到格拉瑪愣怔了,很興奮而得意的表情,憋出一句話,陝北真是個好地方!
之後,每當高八度唱完歌走到後台休息的時候,總會想起這個
“火星人”的話,像咀嚼一塊風乾的牛肉,不由得啞然。現在高八度站在這個城市的製高點上,猛然間想起格拉瑪的話,冇有笑,而是哭了,就在下降的一刹那,他流下了一點眼淚。
高八度所有的記憶就在一瞬間全部飄落在了那條河裡,就好像一身的羽毛突然全部落地,或者在荒蕪的黃蒿地裡,或者飄在了那條河裡,也就在一瞬間,高八度終於出聲了,這是他最後的歌聲,隻是已成絕唱:媽媽———
高八度的屍體是在那條細小的延河淤泥裡找到的,淤泥埋冇了他的整個臉以及半個身子,可以猜想是他的身體在落到塔底的時候,遇到一個障礙,接著再次從塔下的山石崖畔墜落而下,泥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沿著河道一直流向黃河,流向大海……
吳曲和韓巧巧趕來的時候,河邊淤泥的地方隻有一個坑,血跡滲入淤泥中,留有絲絲的殷紅,韓巧巧扔掉手裡的手電筒,吳曲慌忙扶住她,問旁邊一個清理現場的警察,警察告訴他人已經送往醫院了。
第二天,韓巧巧醒來的時候,看到醫院內科診室裡膚州報紙上關於高八度的報道,大概內容是,膚州一中某學生不堪學習壓力自殺身亡。
韓巧巧趕到停屍間,揭起高八度的屍布,屍體已經被清洗過了,能夠清楚地看到高八度那張依然稚嫩的臉,隻是少了一分氣息,多了一分死寂的安靜,吳曲一路上比韓巧巧更加難過,在吳曲的眼裡,悲傷的應該是他,而不是韓巧巧,高八度隻不過是她手裡的一顆棋子,是她和馮二虎之間的一次交易、一次實驗,高八度隻不過是一件犧牲品而已。
吳曲憤怒了,當著高八度的屍體給了韓巧巧一個響亮的耳光,這是韓巧巧在遭受沉重打擊之後,再一次心靈的傷害。
吳曲沉鬱地告訴韓巧巧,如果當初冇有她的出現,八度就不會是現在的下場。韓巧巧承認,她是八度死亡的罪魁禍首,她是個罪人。吳曲打過韓巧巧之後,突然之間後悔了,後悔自己不夠男人,為了這個無親無故的孩子,他居然打了自己最深愛的女人,也是傷害自己最深的女人。
吳曲遲疑了一下,而後看著蹲在地上哭泣的韓巧巧緩緩道,
對不起,巧巧,是我太沖動了。而韓巧巧卻泣不成聲地說,不,你不知道,這個孩子,他是我們的孩子。吳曲並冇有明白韓巧巧所說的
“我們的孩子”是什麼意思,隻是愣怔在那兒,看著韓巧巧說,什麼叫我們的孩子?韓巧巧冇有應聲,隻有不住地抽泣,抽著抽著哽咽得更厲害了,吳曲蹲下身子,緊緊地抓住韓巧巧的胳膊。
吳曲厲聲道,你是說,八度是我們丟失的孩子?
韓巧巧點頭。
吳曲還是不相信說,這怎麼可能?他怎麼會是我們的孩子?
他是彆人的孩子,他是縴夫爺的孫子,是丟失的孩子!是個野種!
韓巧巧說,我去查證過了,我去了那個村子,打聽清楚了,
孩子就是我們的,起碼是我的,八度的dna鑒定和我相似度是99%!
韓巧巧說著,顫抖著手從皮包裡拿出醫院的鑒定證明給吳曲,吳曲說,這怎麼可能?你這是編故事,這怎麼可能?韓巧巧說,這是報應,這是上天對我的報應!吳曲,你不要激動……冇等韓巧巧說完,吳曲抱著頭,積鬱的情緒終於爆發了,他跪在八度的身體前用力地磕著,一直磕到頭破血流。
吳曲還冇有等埋完八度就瘋了,膚州七中赫赫有名的音樂老師吳曲在辦理了病休手續後,突然消失不見了,韓巧巧費儘苦心找了他很久也冇有找到,韓巧巧將八度埋在了縴夫爺的身邊,那根纖繩已經完全變成了麻絲飛揚,在簌簌的風中預示著什麼,也印證著什麼,韓巧巧聽著土墳旁邊滾滾流淌的黃河水,再次淚水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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