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門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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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晨光,恰似一位技藝精湛的畫師,手握蘸滿金輝的筆,透過鎮嶽鏢局後宅那扇繁複的雕花木窗,在書房青磚地麵上,從容不迫地渲染開一片片斑駁陸離的光影。細微的塵埃在光柱中翩躚起舞,彷彿無數精靈正在舉行一場無聲的盛會。空氣裡瀰漫著陳舊書卷、徽墨與老檀木傢俱混合的沉靜氣息,時光在此似乎也放慢了腳步,流淌得格外舒緩。
這間書房陳設古樸,甚至可以說有些過於硬朗。靠牆矗立的紅木書架上,密密麻麻擠著的,多是《鏢路紀略》、《十八般武藝淺析》、《漕運水道圖誌》之類的鏢行賬冊與江湖誌異,書脊或被摩挲得字跡模糊,或新近修補,透著一股實乾營生的粗糲感。唯獨牆角那個不起眼的多寶閣側後方,暗藏玄機。若有知情者輕輕扭動架上那方看似隨意擺放的歙石硯台,便會聽聞機括髮出極輕微的“哢噠”一聲,一塊側板悄然滑開,露出內裡乾坤——數本被摩挲得邊緣起毛的《四書集註》、《策論精選》、《時文觀止》,正與這滿室的江湖氣息格格不入地擠在一處。
我們的少主沈青崖,此刻正心神不寧地立於多寶閣前。年僅十七的他,生得一副清秀書生相,眉眼靈動,鼻梁挺直,薄唇緊抿時自帶三分執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素麵杭綢長衫,更襯得他身形頎長,與這鏢局演武場上常見的虎背熊腰之輩迥然相異。他手中裝模作樣地握著一柄雞毛撣子,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引,屢屢瞟向那方歙石硯台。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不似在打理傢什,倒似在完成一樁極其隱秘的儀式。
“咳咳。”一聲故作威嚴的輕咳自身後響起,驚得沈青崖幾乎跳將起來,雞毛撣子險些脫手。他猛一回身,隻見父親沈振邦不知何時已立在書房門口。四十五歲的沈總鏢頭,國字臉膛,濃眉虎目,即便此刻身著家常便服,那不言自威的氣勢也已充盈了整個空間。他雙手負後,那雙佈滿老繭、指節粗大的手掌,是數十年刀頭舐血、韁繩磨礪的最好證明,舊傷帶來的微跛並未折損其沉穩,反添幾分滄桑。
“崖兒,今日倒是勤快,這般早便來打理書房?”沈振邦聲音沉渾,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兒子略顯蒼白的麵頰,以及那柄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雞毛撣子。
沈青崖強自鎮定,將撣子往書架上又拂了兩下,帶起些許微塵:“回父親,見今日天氣晴好,便想將書房灑掃一番,也好讓典籍透透氣。”他嗓音清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乾淨,隻是尾音處那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泄露了心底的虛浮。
沈振邦緩步踱入,靴底踏在青磚上,發出沉穩的“嗒、嗒”聲響,每一步都似敲在沈青崖的心尖上。他行至書案前,粗糲的指腹撫過光潔的案麵,最終,停在了那方歙石硯台旁。“哦?灑掃……”他拖長了語調,虎目微眯,掠過兒子緊攥著雞毛撣子、指節發白的手,“卻不知,我兒灑掃之時,可曾擦拭過這方硯台?聽聞此物最易積灰,機關樞紐若被塵垢所滯,隻怕開合不便。”
此言一出,沈青崖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似乎瞬間湧至頭頂,又驟然退去,留下徹骨的冰涼。父親……父親他竟已知曉!那暗格,那書籍,自己自以為隱秘的行徑,原來早已落在父親眼中。他張了張嘴,喉頭乾澀,一時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窗外廊下掛著的那隻綠頸鸚鵡,恰在此時撲棱著翅膀,尖著嗓子學起舌來,聲音清晰得刺耳:“考狀元!走鏢苦!考狀元!走鏢苦!”
沈振邦眉頭一擰,側頭瞪了那扁毛畜生一眼,目光銳利如刀。那鸚鵡頓時噤聲,縮起脖子,將腦袋埋進翅膀,再不敢聒噪。書房內重回寂靜,卻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山雨欲來的死寂。
“看來,”沈振邦轉回目光,牢牢鎖住兒子,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我兒並非真心打理書房,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這暗格之中的‘聖賢書’吧?”他並未疾言厲色,但那平靜之下蘊藏的失望與壓迫感,卻比任何怒吼都更讓沈青崖心驚膽戰。
沈青崖知道再也無法隱瞞,索性將心一橫,放下雞毛撣子,挺直了那尚顯單薄的脊梁,迎上父親的目光:“父親既已知曉,孩兒也不敢再隱瞞。是,孩兒……孩兒確實在備考科舉。”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翻湧的心潮壓下,言語間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混合著畏懼與倔強的坦誠,“孩兒愚鈍,於武學一途並無天賦,亦不喜鏢局刀光劍影、風餐露宿的生活。惟願潛心讀書,將來若能博得功名,亦可光耀門楣,為……為父親分憂。”
“光耀門楣?為我分憂?”沈振邦重複著這兩個詞,嘴角勾起一抹複雜難辨的弧度,似是譏諷,又似是苦澀,“我鎮嶽鏢局,自曾祖沈嶽創立,憑手中兵刃,胸中義氣,在這江淮漕運線上掙下百年基業,護一方平安,保商路暢通。這‘鎮嶽’二字,便是金字招牌,便是無上榮光!這難道,不算光耀門楣?”他踏前一步,身形帶來的陰影幾乎將沈青崖完全籠罩,“你所謂的分憂,便是棄這祖輩基業於不顧,去攀附那虛無縹緲的官場前程?你可知那廟堂之上,傾軋爭鬥,比之江湖更為凶險百倍!”
“父親!”沈青崖被父親話語中的否定刺傷,聲音不由得拔高了幾分,“江湖義氣,鏢局生計,固然是祖業。可如今世道,鹽鐵司苛政猛於虎,各路豪強盤剝不止,鏢局生意日益艱難,父親您……您舊傷纏身,難道真要孩兒也走這條一眼望到頭的路嗎?讀書科舉,乃是正途,若能入仕,或可從根本上……”
“根本上什麼?改變這世道?”沈振邦打斷他,笑聲中帶著疲憊與蒼涼,“癡兒!你以為讀了幾本聖賢書,便能滌盪這天下汙濁?為父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官字兩張口,豈是你一腔熱血所能應對?我隻要你安安穩穩,將這鏢局傳承下去,保住這跟隨我們沈家出生入死的幾十號兄弟及其家小的飯碗!這纔是最實在的‘道’!”
父子二人目光在空中交鋒,一個沉渾如山,試圖以閱曆與權威壓下一切不安分的火苗;一個清亮似水,雖顯柔弱,卻執著地想要衝破堤岸,流向自己渴望的遠方。書房內,那斑駁的光影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無聲的激烈對抗,凝固不再流動。
一直默默侍立在書架另一側,看似專心致誌擦拭多寶閣上古董擺件的灰衣老管家福伯,此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年約六旬,頭髮花白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慈和,眼角深刻的皺紋如同記載著鏢局數十年的風霜。他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關注著這對父子的交鋒,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卻並未出聲勸阻,隻是那握著軟布的手,悄然收緊了些。
“父親的‘道’,是鎮嶽鏢局的‘道’;可孩兒的‘道’,或許在書卷之中,在聖賢之言裡!”沈青崖倔強地昂著頭,儘管心跳如擂鼓,但仍不肯退讓半步,“孩兒不願一生困於這方寸之地,與刀劍鏢箱為伍。孩兒嚮往那文華殿上的策論,嚮往那為民請命的擔當!”
“擔當?”沈振邦猛地一拍書案,震得那方歙石硯台都跳了一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隻雞都未必殺得,空談何用?你可知一趟鏢銀的得失,關乎多少家庭的嚼穀?你可知一次江湖衝突的化解,需要多少心血智謀?這鏢局內外,何處不是擔當!”他因情緒激動,引動了舊傷,臉色微微發白,呼吸也略顯急促起來,但仍強撐著,不讓身軀有絲毫晃動。
沈青崖見父親如此,心下不由一軟,湧起幾分愧疚,但想到自己暗無天日、隻能偷偷備考的壓抑,那點愧疚又被更大的委屈和不甘淹冇。他垂下眼簾,盯著自己那雙隻慣於執筆、細嫩修長的手,低聲道:“可孩兒的心……終究不在此處。父親強留,不過是留下一具空殼罷了。”
這話說得極輕,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直直刺入沈振邦的心底。他望著兒子那與自己、與這鏢局氛圍格格不入的清瘦身影,眼中翻湧著巨大的失望、痛心,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瞭然。他何嘗不知兒子的誌向?隻是這世道,這肩上的重擔,讓他無法輕易放手,讓他必須將兒子牢牢按在這條他認為最“穩妥”的路上。
父子間的對峙,陷入了一種無奈的僵持。陽光依舊明媚,塵埃依舊舞蹈,鸚鵡縮著脖子假寐,福伯無聲歎息。而書房之外,鎮嶽鏢局前院隱約傳來的趟子手們晨練的呼喝聲、兵器碰撞聲,則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喧囂,更反襯出這書房內的寂靜與沉重。
沈振邦最終長長籲出一口氣,那口氣中帶著難以言說的疲憊,彷彿瞬間蒼老了幾歲。他冇有再看兒子,而是轉身,步履略顯蹣跚地走向門口,隻留下一句低沉的話語,在寂靜的書房中迴盪:
“你好自為之。暗格裡的書……暫且收好。莫要……耽誤了正事。”
望著父親離去時那微跛而顯得格外沉重的背影,沈青崖怔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冇有預想中的狂風暴雨,父親甚至冇有強行冇收那些書籍,但這近乎默許的沉重,反而讓他心頭像是壓上了一塊巨石,喘不過氣來。他贏了麼?似乎並冇有。他輸了麼?好像也不儘然。
他緩緩走到多寶閣前,再次扭動硯台,暗格滑開,那些承載著他夢想與反叛的書籍安然躺在其中。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策論精選》封麵上那幾個端莊的楷體字,眼中迷茫與堅定交織。
就在這時,前院方向忽然傳來一陣不小的喧嘩聲,夾雜著幾聲刻意拔高的、帶著官腔的嗬斥,打破了這清晨的寧靜。福伯眉頭微蹙,側耳傾聽片刻,隨即看向沈青崖,低聲道:“少爺,像是……鹽鐵司的人來了。”
沈青崖心中一凜,剛剛與父親爭執的波瀾尚未完全平複,新的風波已然乍起。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雨過天青長衫,將暗格迅速關好,那方歙石硯台迴歸原位,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隻是他眼底深處,那簇屬於少年人的、不甘沉寂的火苗,在這一連串的衝擊下,似乎燃燒得更加微弱,卻又更加執拗了。
窗外的鸚鵡似乎感受到氣氛變化,又悄悄探出頭,卻不敢再學舌,隻是歪著腦袋,用豆大的眼珠,好奇地打量著書房內神色凝重的少主和老管家。
鎮嶽鏢局的風雨,已悄然叩門。而沈青崖的抉擇,也在這內外交困中,被推向了命運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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