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門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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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徹底驅散了暮春的薄霧,將鎮嶽鏢局前院的演武場照得透亮。青石鋪就的地麵,曆經多年風雨踩踏與兵器拖曳,已是坑窪不平,縫隙裡頑強地探出幾叢青翠的野草。場地邊緣,一排黑漆木兵器架肅然矗立,上麵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寒光凜凜,秩序井然,無聲地訴說著此間的武風底蘊。隻是那旗杆上懸掛的“鎮嶽”鏢旗,紅底金字,雖被擦拭得乾淨,邊緣卻已明顯褪色,旗角甚至有一處不顯眼的破損,未曾修補。牆角背陰處,厚厚的青苔肆意蔓延,為這尚武之地平添了幾分落寞與潮濕的陰翳。
幾名年輕的趟子手,正吆喝著號子,從庫房中將一口口沉甸甸的鏢箱搬運至院中空地,準備清點裝車。他們皆是一身短打勁裝,肌肉賁張,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淌出亮晶晶的痕跡。其中領頭的趟子手阿昌,年方二十,濃眉大眼,一臉憨直之氣,肩上扛著個包鐵角的木箱,步履沉穩。
就在這時,一陣與院內勞作號子極不協調的算盤珠劈啪聲,清脆又刺耳地從前廳門廊處傳來。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鏢局大管家福伯,正引著一人步入演武場。
來人身著九品鵪鶉補子的青色官服,身形乾瘦,尖嘴猴腮,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透著股精明與倨傲。他左手托著一架烏木算盤,右手五指翻飛,將那黑亮的算珠撥弄得如同驟雨敲窗,連綿不絕。此人正是鹽鐵司派駐本地的稅吏,周璜。
福伯麵上帶著慣有的、無可挑剔的謙恭笑容,微微欠身道:“周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不知今日前來,有何指教?”他聲音平和,試圖將這突如其來的官家氣息化解於無形。
周稅吏停下撥算盤的手指,用那三角眼斜睨了一下院中堆放的那些略顯寒酸的鏢箱,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拖長了官腔道:“福管家,指教不敢當。本官乃是奉上諭,例行公事而來。”他揚了揚手中一本藍皮簿冊,“朝廷新近加征‘漕運護捐’,旨在維護運河暢通,剿撫水匪,此乃利國利民之策。凡受益於漕運之商賈、行會、鏢局等,皆需按例繳納。貴局……鎮嶽鏢局,往年走鏢量尚可,這捐稅嘛,自然也在此列。”
他話語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那些鏢箱,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聲音刻意提高了幾分:“不過嘛,據本官覈查,貴局今年以來,走鏢不足十趟,且多是些短途小鏢,這營收……想必是大不如前了。按律,這‘護捐’需依營收比例課繳,如此算來……”他手指又在算盤上飛快地撥動幾下,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劈啪”聲,“貴局今歲需繳納的款項,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他話語中的輕視與算計,如同無形的針,刺得院中一眾趟子手臉色難看。阿昌更是氣得濃眉倒豎,將肩上鏢箱“咚”地一聲重重放下,下意識地攥緊了身旁兵器架上那杆紅纓槍的槍桿,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年輕氣盛,幾乎就要忍不住出聲反駁,卻被福伯一個淩厲又及時的眼神製止。福伯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可衝動。
“周大人,”福伯依舊維持著笑容,隻是那笑容底下,已多了幾分沉重,“朝廷法令,我等草民自當遵從。隻是鏢局近來生意確實清淡,局中上下幾十口人嚼穀艱難,能否請大人通融一二,或容我等寬限些時日?”
“寬限?”周稅吏嗤笑一聲,三角眼中滿是“公事公辦”的冷漠,“福管家,此言差矣。朝廷法度,豈同兒戲?這‘護捐’乃是急務,拖延不得。若是逾期不繳,莫怪本官按律行事,封查產業,屆時……嗬嗬,隻怕沈總鏢頭麵上須不好看。”他言語間的威脅,毫不掩飾。
正當院內氣氛僵持,福伯眉頭緊鎖,思索應對之策時,一個清越的聲音自通往後宅的月亮門處傳來:
“《周禮·地官》有雲,‘司市,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以次敘分地而經市,以陳肆辨物而平市,以政令禁物靡而均市……’
其旨在平物價,息爭訟,惠商民。卻不知,今日大人所行,是‘均市’之政,還是……‘猛於虎’之苛政?”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沈青崖緩步而出。他依舊穿著那身雨過天青的長衫,隻是麵色比之前在書房時更顯蒼白幾分,眼神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牆角後的清亮與銳利。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素麵摺扇,此時並未展開,隻是輕輕敲擊著掌心,目光平靜地落在周稅吏身上。
周稅吏顯然冇料到會殺出個程咬金,還是個滿口之乎者也的少年書生。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沈青崖,見他年紀雖輕,氣度卻不凡,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執拗。周稅吏久在官場底層,慣會察言觀色,心知這少年恐怕就是傳聞中那位癡迷科舉的沈家少主。他心下稍定,一個書生,能奈他何?但對方引經據典,倒讓他一時不好以蠻橫態度應對。
“你是……”周稅吏故意拉長聲調,帶著詢問看向福伯。
福伯連忙道:“回大人,這是我家少主,沈青崖。”
沈青崖微微頷首,算是見禮,卻不卑不亢,繼續道:“大人適才所言‘漕運護捐’,名目倒是光鮮。然,《孟子·梁惠王上》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
小子不才,敢問大人,如今運河兩岸,商民困頓,流離失所者眾,此捐一成,是‘護’其生路,還是……‘護’其速亡?這‘護’字,究竟是護衛之護,還是……”他故意停頓,摺扇“唰”地一聲展開,輕搖兩下,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抑或是,‘護犬’之護?縱容爪牙,欺壓良善,與率獸食人何異?”
他這番話,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盤。尤其是最後那句“護犬”,更是精妙地將“護捐”曲解,暗示周稅吏等人如同欺壓百姓的惡犬。院內原本緊張壓抑的氣氛,陡然變得詭異起來。幾名年輕的趟子手,如阿昌之輩,先是愕然,隨即領悟到少東家話中的機鋒與諷刺,想笑又不敢笑,隻能死死咬住嘴唇,肩膀卻控製不住地微微聳動。連福伯那佈滿皺紋的臉上,肌肉也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快意與擔憂交織的複雜神色。
周稅吏聽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雖隻是九品小吏,但平日在這市井之間,哪個商戶見了他不賠著三分笑臉?何曾受過如此當麵奚落,而且還是被一個半大孩子用聖賢書堵得啞口無言?他胸中怒氣翻湧,指著沈青崖:“你……你放肆!黃口小兒,安敢曲解朝廷法令,誹謗上官!”
沈青崖卻毫無懼色,摺扇輕搖,語氣依舊平和,甚至帶著點書生講理的天真:“大人息怒。小子豈敢誹謗?不過是就事論事,引聖賢之言以明理罷了。聖人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又雲,‘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若這‘護捐’之政,果真上利國家,下安黎庶,何以令行至此,商民怨聲載道?大人執行公務,固然辛苦,卻也不該忘了為政之本,在於惠民啊。”
他這一頂頂“聖人雲”的大帽子扣下來,周稅吏隻覺得頭暈眼花,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他肚裡那點墨水,應付尋常商戶已是綽綽有餘,但麵對沈青崖這種正經讀過四書五經、還能活學活用的書生,頓時相形見絀。他張了張嘴,臉憋得通紅,最終隻能氣急敗壞地一甩袖子:“強詞奪理!本官不與你這小兒做口舌之爭!福管家,今日這稅款,你們是交,還是不交?給句痛快話!”
福伯見火候已到,生怕沈青崖再說下去真將對方徹底惹毛,連忙上前一步,打圓場道:“周大人息怒,少主年輕,言語若有衝撞,還望海涵。稅款之事,關係重大,還需等總鏢頭示下。可否再寬限一兩日?容老朽稟明總鏢頭,必定給大人一個答覆。”
周稅吏吃了癟,正愁冇台階下,見福伯態度依舊恭順,便就坡下驢,惡狠狠地瞪了沈青崖一眼,色厲內荏地道:“好!本官就再給你們一日時間!明日此時,若再見不到稅款,休怪本官無情!”說罷,似乎覺得顏麵大失,不願再多留片刻,猛地轉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快步向外走去,那背影著實有幾分狼狽。
他這一走,院中緊繃的氣氛頓時鬆懈下來。
“噗嗤——”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即引來一片壓抑已久的低笑聲。阿昌咧著嘴,衝著周稅吏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呸!什麼玩意兒!還是少東家厲害,幾句話就把這狗官噎跑了!”
沈青崖卻並未有多少得意之色。他緩緩合上摺扇,望著空蕩蕩的門口,眉頭微蹙。方纔一番唇槍舌劍,雖是仗著聖賢書占了上風,暫時逼退了稅吏,但他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權宜之計。鹽鐵司的刁難不會因此停止,那一筆沉重的稅款,依舊像懸在頭頂的利劍。而且,經此一事,恐怕鎮嶽鏢局與鹽鐵司之間的梁子,結得更深了。
福伯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少爺,方纔……多謝您解圍。隻是,如此一來,怕是徹底得罪了這周稅吏。他雖官小,背後代表的卻是鹽鐵司,日後隻怕麻煩更多。”
沈青崖轉過頭,看著福伯眼中那深切的憂慮,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因他剛纔的舉動而眼神裡多了幾分信服與期待的趟子手們,心中那份因與父親爭執而產生的迷茫與委屈,似乎被一種更沉重的責任感和無力感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還殘留著方纔周稅吏帶來的那股令人不快的官場濁氣。
“福伯,道理在我,何懼之有?”他輕聲說道,像是在安慰福伯,又像是在說服自己。隻是那握著摺扇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他內心遠不如表麵那般平靜。
他抬頭望瞭望那麵褪色的“鎮嶽”鏢旗,春日暖陽照在臉上,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這鏢局的困境,父親的期望,自身的誌向,還有這官府的步步緊逼……諸般念頭交織,沉甸甸地壓在他年輕的心頭。
“我去看看父親。”沈青崖最終隻是低聲說了一句,轉身向後宅走去。那襲雨過天青的背影,在演武場凜冽的兵器寒光映襯下,顯得愈發單薄,卻也透出一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混合著書生意氣與無奈現實的複雜氣韻。
院中的趟子手們看著少主離去,議論聲漸漸低了下去,各自繼續忙碌,隻是那搬運鏢箱的號子聲,似乎比先前更沉重了幾分。阿昌撓了撓頭,對福伯道:“福伯,少東家他……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福伯冇有立刻回答,他隻是望著沈青崖消失的月亮門方向,渾濁的老眼中光芒閃爍,良久,才幽幽歎道:“是啊……是不一樣了。被逼著長大,總是要不一樣的。”
一陣微風拂過,牆角的青苔濕潤依舊,旗杆上的鏢旗無力地飄動了兩下。鎮嶽鏢局的天空,陰雲並未因暫時逼退一個稅吏而散去,反而愈發濃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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