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鏢門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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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萬籟俱寂。白日裡忠義堂的喧囂與緊繃,如同退潮般消散,隻餘下鎮嶽鏢局宅院深處,那間賬房視窗透出的、搖曳至三更的昏黃燭光。燈光將兩個伏案疾書的身影,長長地投在糊著高麗紙的窗格上,如同皮影戲中上演著一場無聲而焦灼的劇目。

賬房內,景象堪稱“浩劫”。四麵牆壁貼滿了泛黃的鏢路圖,墨跡勾勒出蜿蜒的江河與險峻的山川,此刻卻成了堆積如山的賬本最好的背景。桌上、椅上、乃至大半地麵,都被一摞摞、一疊疊藍皮或黃皮的賬冊所占據,它們如同沉默的士兵,組成了一座座亟待攻克的堡壘。空氣中瀰漫著陳年紙張的黴味、墨錠的清香、以及算盤珠上保養油的特殊氣味,混合成一種獨屬於數字與銀錢世界的、令人頭腦發脹的複雜氣息。

沈青崖與賬房範先生,便深陷在這片“紙山冊海”之中。燭台上兒臂粗的牛油大燭已燒短大半,滾燙的燭淚層層堆積,如同他們心頭越來越沉重的焦慮。

範先生年約五旬,戴著那副總是滑到鼻尖的圓框水晶眼鏡,山羊鬍須梳理得一絲不苟,此刻卻因頻繁的翻閱覈算而顯得有些淩亂。他一手飛快地撥動著烏木算盤,五指翻飛,算珠碰撞發出疾風驟雨般的“劈啪”聲,另一手則不時抓起旁邊的毛筆,在草稿紙上記下令人心驚肉跳的數字。每當算出一個不妙的結果,他那花白的眉毛便緊緊擰在一起,嘴唇翕動,無聲地唸叨著什麼,額頭上的汗珠擦了又生。

“少東家,”範先生終於停下撥算盤的手,聲音乾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明麵上的賬目……已經徹底覈查三遍了。局內所有能動用的現銀,加上這幾日若能勉強收齊的幾筆零星尾款,滿打滿算,也不過……不過一百三十二兩七錢。”他抬起袖子擦了擦汗,眼鏡後的目光充滿了無力感,“這……這連漕幫債務的零頭都不夠啊!”

沈青崖坐在他對麵,原本雨過天青的長衫外,罩了件深色的舊棉袍,袖口挽起,露出兩截白皙卻已沾染了不少墨跡和硃砂的手腕。他麵前也攤著幾本厚厚的總賬,鼻尖不知何時蹭上了一抹鮮紅的硃砂,像顆滑稽的小痣,他卻渾然不覺。聽到範先生報出的數字,他握著毛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出青白色。

一百多兩銀子……對於昔日生意興隆的鎮嶽鏢局而言,或許隻是一趟小鏢的利潤。可如今,卻成了維繫這百年基業存續的全部希望,更是應對漕幫那嗜血債務的、可憐到可笑的籌碼。

“範先生,莫急。”沈青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雖帶著少年人的清越,卻努力模仿著父親那種臨危不亂的沉穩,“父親常言,鏢局之根本,在於‘信義’二字,有時這‘信義’,未必全然體現在明麵的賬冊之上。您再仔細想想,父親……可曾有過什麼特彆的交代?或者,有冇有……不那麼容易被人察覺的‘暗賬’?”

他這話,帶著試探,也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白日裡父親手劄中那些關於接濟老鏢師、賑濟災民的記錄,如同靈光一閃,提醒了他。

“暗賬?”範先生聞言,先是一愣,隨即那總是緊蹙的眉頭微微一動,眼中閃過一絲回憶之色。他扶了扶滑落的眼鏡,猶豫道:“經少東家這麼一提……老朽似乎想起來了。總鏢頭……確曾有過吩咐,有些款項支出,不入公賬,由他親自掌管,記錄也……也與尋常賬冊不同。”

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到靠牆的一個老舊櫸木立櫃前,蹲下身,在櫃子底部摸索了半晌,隻聽一聲輕微的“哢噠”聲,他竟從櫃子底板下,抽出了一個隱藏得極好的薄薄暗格!暗格內,放著幾本封麵空白、紙張更為粗糙發黃的小冊子。

“就是這個了。”範先生將冊子小心翼翼地捧到桌上,吹去表麵的浮塵,神色肅然,“總鏢頭交代,此中記錄,非到萬不得已,不得示人。”

沈青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伸出手,指尖因期待而微微顫抖,翻開了最上麵一本冊子。

裡麵的字跡,果然是父親的筆跡,比明麵賬冊上的記錄要隨意、潦草許多,卻依舊帶著那股子斬釘截鐵的力道。記錄的,果然都是一些無法、也不願公開的款項往來:

“臘月十五,密送炭銀五兩於城西趙寡婦家,其夫原為趟子手,歿於風陵渡。”

“三月初七,墊付退役鏢師孫瘸子藥費三兩,其腿傷為十年前護鏢所致。”

“六月大旱,以‘無名氏’之名,捐米十石於城外粥棚。”

……

一樁樁,一件件,與手劄中的記載相互印證,勾勒出父親那沉默寡言、威嚴剛硬外表下,深藏的細膩與俠骨柔腸。沈青崖看著看著,鼻尖再次發酸,但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彷徨,而是一種深切的理解與澎湃的驕傲。

忽然,他翻動冊頁的手指一頓。在一頁記錄著某次修繕河堤捐款的賬目旁,空白處,竟用簡練的線條,勾勒著一幅小小的簡筆人物畫!畫中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手持一杆紅纓槍,正在演練某個招式,雖然筆法稚拙,但那眉眼神情,竟能依稀看出幾分父親沈振邦年輕時的影子!畫旁還有一行小字:“是日夢迴少時,槍挑金陵七霸,快哉!”

沈青崖看著這幅小像,幾乎能想象到父親在繁忙沉重的事務間隙,於燈下偷閒,憶起年少輕狂時,嘴角那抹或許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笑。原來,威嚴如山的父親,也曾有過這般恣意張揚的歲月。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與酸楚,交織著湧上他的心田。

“阿——嚏!”

就在這時,範先生許是被冊子上的灰塵刺激,猛地打了一個極其響亮的噴嚏!這噴嚏來得突然,力道又足,震得他鼻梁上的眼鏡都差點飛出去,更是將他麵前壘得高高的一疊賬本,震得晃了兩晃,隨即如同山體滑坡般,“嘩啦啦”傾塌下來!

“哎呦!”範先生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想去扶,卻已是來不及。

沈青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起身想去幫忙。兩人頓時手忙腳亂,在漫天飛舞的紙頁和倒下的賬本山中,試圖將它們重新歸類整理,那場麵著實有些狼狽不堪。

“對不住!對不住!少東家,老朽失儀了!”範先生一邊撿著賬本,一邊連聲道歉,鬍子都因焦急而翹了起來。

“無妨,無妨,先生快請起。”沈青崖也顧不得許多,蹲下身幫忙。就在他拾起幾本散落的暗賬冊子,準備將其放回桌上時,目光無意間掃過其中一本冊子的封底內側——那裡,似乎有一片不規則的、被什麼啃噬過的痕跡。

他心中一動,將冊子拿到燭光下仔細察看。果然,封底內側靠近裝訂線的位置,有幾處明顯的鼠啃齒痕,破損頗為嚴重。然而,巧合的是,這幾處齒痕,恰恰繞過(或者說,幸運地保留下了)幾個關鍵墨跡組成的人名!

那是一個名單,標題寫著“老鏢名單(可尋助者)”,下麵列著寥寥幾個名字和簡單的住址資訊。而被鼠齒“放過”的,正是排在前三位的名字:

“王鐵山(鐵扁擔),疑居丹陽鎮。”

“趙猛(斷魂刀),鄰鎮鐵匠鋪。”

“孫二孃(雙刀),行蹤不定,或往南直隸。”

絕處逢生的喜悅,如同強心劑般注入了兩人疲憊不堪的身體。沈青崖緊緊攥著那本帶著鼠啃痕跡的冊子,彷彿攥住了沉甸甸的希望。他目光灼灼,再次投向牆壁上那些泛黃的鏢路圖,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計較。

“範先生,”他聲音恢複了鎮定,甚至帶著一絲破釜沉舟的銳氣,“您看!這齧痕如此巧合,偏偏留下了最關鍵的人名住處!這真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定是父親平日積德行善,我沈家列祖列宗不忍見鏢局基業毀於一旦,纔在危急關頭,顯此奇蹟,連這小小鼠輩,也成了指引迷津的‘義士’!”

範先生看著那被鼠齒“特意”保留下的名字和地址,又聽聞沈青崖此言,那張因疲憊和焦慮而佈滿愁容的臉上,也瞬間綻放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光芒!他扶了扶眼鏡,仔細端詳那齒痕,聲音帶著激動後的顫抖:“少東家所言極是!總鏢頭一生仗義,如今危難之際,竟有如此奇事!這……這定是上天不忍絕我鎮嶽之路,祖宗顯靈,庇佑我等啊!”

希望的重燃,讓這位老賬房也忍不住將這番巧合與冥冥中的天意聯絡起來。

沈青崖重重點頭,眼神無比堅定:“範先生,明日一早,我便依此名單,親自去尋這幾位老鏢師!局內之事,還需您與福伯多多費心,務必穩住局麵,尤其是……漕幫那邊,能拖則拖!”

範先生看著眼前這眼神堅定、鼻尖還帶著硃砂印記的少主,彷彿看到了當年沈振邦初掌鏢局時的幾分影子。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聲音雖疲憊卻充滿力量:“少東家放心!老朽縱然拚了這把老骨頭,也定與鏢局共存亡!總鏢頭吉人天相,定能遇難成祥,我等在外,必不辜負他平生所托!”

窗外,夜色更濃,星子漸稀。

賬房內,燭火雖弱,卻頑強地燃燒著,照亮了少年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也照亮了那本被“義鼠”相助、指引著前路的珍貴名冊。這意外的發現,彷彿一道劃破沉重夜幕的微光,不僅帶來了切實的希望,更似乎在昭示著,沈振邦一生所堅守的“信義”,並未被這世道徹底湮冇,終在這最絕望的時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饋了一絲渺茫卻至關重要的生機。

長夜將儘,黎明將至。一條佈滿荊棘、卻充滿希望的道路,已在沈青崖腳下,悄然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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