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門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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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當第一縷尚且熹微的晨光,如同羞澀的觸手,怯生生地刺破忠義堂厚重的窗紙,便在滿室浮動的塵埃中,切割出一道道朦朧而筆直的光柱。金塵在其中狂舞,彷彿無數躁動不安的精靈,預示著一個絕不平凡的白晝的來臨。堂內,那麵紅麵長髯的關公聖像,在漸亮的天光與像前特意更換的、格外旺盛的香火映照下,蠶眉鳳目更顯凜然生威,默默地俯視著堂下肅立的人群。
二十餘名鏢師、趟子手頭目以及賬房、後勤等關鍵人物,已然齊聚於此。他們大多身著半舊的鏢局號服,雖顏色略褪,卻漿洗得乾淨,熨燙得平整。無人交談,連呼吸都刻意放輕,所有人的目光,或擔憂、或審視、或期待、或猶疑,都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牢牢聚焦在關公像右下方,那個剛剛站定、身形尚顯單薄的少年身上。
沈青崖依舊穿著那身靛藍色直裰,隻是漿洗得硬挺,不見昨日的狼狽皺巴。頭髮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束得一絲不苟,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略顯蒼白的臉。他儘可能挺直了背脊,試圖模仿記憶中父親如山嶽般沉穩的姿態,但微微抿緊的唇線和袖中不自覺蜷起的手指,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壯闊。
福伯手持總鏢頭令牌,上前一步,環視眾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忠義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諸位兄弟!總鏢頭突發惡疾,需靜心調養,短期內無法理事。遵總鏢頭之意,自今日起,由少主沈青崖,暫代總鏢頭一職,處理鏢局一應事務!”
話音落下,堂內一片寂靜。空氣彷彿凝滯,隻有香火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眾人的目光變得更加複雜,驚訝、疑慮、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在無聲地交換。這也難怪,在他們印象中,這位少主向來隻與書卷為伍,於鏢局事務從不過問,如今驟然要將這千斤重擔壓在他肩上,還是在如此危難之際,任誰心裡都要打個突。
沈青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道道目光中的重量,比那沉入河底的書箱還要沉重千百倍。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迎上那些目光,正要開口宣佈昨夜與福伯商議後的幾項安排,腳下卻不知怎地,踩到了自己過於寬大的袍角,身形一個趔趄,向前栽去!
“啊!”他心中驚呼,冷汗瞬間滲出。
電光火石之間,他急中生智,藉著前傾的勢頭,猛地一個轉身,將原本狼狽的踉蹌,硬生生變成了一個幅度頗大、抱拳環禮的動作!他雙手抱拳,因用力而指節泛白,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卻努力拔高,清晰地響起:
“青崖年少德薄,本不堪此重任!然,父親病重,鏢局危難,不敢推辭!自今日起,暫代總鏢頭之職,還望諸位叔伯兄弟,念在與我父親多年情分,念在鎮嶽鏢局百年基業,鼎力相助,共渡難關!”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那看似莽撞實則巧妙的轉身抱拳,反倒沖淡了幾分他身上的書卷氣,添了幾分江湖兒女的乾脆利落。尤其是他話語中提及沈振邦和鏢局基業,更是觸動了在場許多老人的心絃。
站在人群最前方,一位滿臉絡腮鬍、身材魁梧的漢子,正是趟子手頭目周武。他年約四十,是沈振邦一手提拔起來的老人,性子耿直忠勇。他看了看沈青崖雖顯稚嫩卻異常堅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福伯手中那枚代表著總鏢頭權威的令牌,率先踏出一步,抱拳躬身,聲如洪鐘:
“周武,遵少東家令!”
他這一帶頭,身後那些原本還有些猶豫的鏢師、頭目們,也紛紛反應過來,齊刷刷抱拳,聲音雖不算十分整齊洪亮,卻也帶著幾分江湖人的乾脆:
“遵少東家令!”
沈青崖心中一塊巨石稍稍落地,知道這第一步,算是勉強站穩了。他放下抱拳的手,掌心已是一片濕冷。他定了定神,開始部署,聲音儘量放緩,模仿著父親平日裡那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眼下當務之急,乃是應對漕幫三日後的最後通牒。”他目光掃過眾人,“其一,賬房範先生。”
角落裡,一位戴著圓框眼鏡、山羊鬍須花白的老者連忙應聲上前,正是賬房範先生。他手裡習慣性地攥著個小算盤,額頭因緊張而沁出細密的汗珠。
“範先生,請您立即徹底盤查局內所有存銀、可變現資產,以及……所有未結清的鏢銀賬目,務必精確到毫厘。我們需要知道,我們究竟還能拿出多少銀子。”沈青崖吩咐道。
範先生連忙點頭,手指下意識地撥弄了一下算盤珠,發出清脆一響:“少東家放心,老朽這就去辦,定當竭儘全力!”
沈青崖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周武:“周叔。”
“在!”
“請您即刻挑選八名機警得力、腳程快的兄弟,兩人一組,分頭出發。”沈青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決斷,“任務有二:第一,密切關注漕幫總舵及附近幾處重要堂口的動靜,有任何異動,立刻回報!第二,持我的名帖和福伯的信物,前往與我們交好的‘威遠’、‘長風’兩家鏢局,告知我方困境,探詢他們能否在必要時,施以援手,或……至少保持中立。”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後刻意用一種老成的語氣補充道:“江湖救急,不救窮。此番求援,姿態需放低,但筋骨不能軟。告訴他們,鎮嶽今日若得援手,他日必當湧泉相報!”
這番話,尤其是最後那句“江湖救急不救窮”,本是沈振邦常掛在嘴邊的江湖經驗,此刻從沈青崖口中說出,雖略顯生硬,卻讓周武等幾位老鏢師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不易察覺的讚許。這小子,看來並非完全不通世務。
周武抱拳,肅然道:“少東家考慮周全!周武明白,這就去安排!”他轉身便要點人,雷厲風行。
沈青崖心中稍定,繼續道:“其餘諸位,各司其職,加固門戶,檢點兵器,日常演武不可懈怠!非常時期,需提高警惕,但亦不可自亂陣腳,讓外人看了笑話!”
他將能想到的、與福伯商議過的安排一一說出,雖無甚奇謀,卻也條理清晰,麵麵俱到,展現出了超越年齡的冷靜與統籌能力。堂內眾人見他有條不紊,心中那份疑慮和不安,也稍稍減輕了幾分。
待到所有事項吩咐完畢,堂內氣氛不再像最初那般凝滯。沈青崖看著下方依舊肅立的眾人,他們大多是天不亮就起身忙碌的武人,此刻想必腹中饑餓。他緊繃的心絃微微一鬆,那屬於少年人的本性便不經意地流露出來。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語氣顯得更親和些,說道:
“好了,眼下便是這些安排。諸位……辛苦了,且先去用早膳吧,一切等……”
他本想說“一切等用完早膳再行細議”,然而,“早膳”二字一出口,再配上他那尚未完全褪去青澀的嗓音,方纔努力營造出的那點“代總鏢頭”的威儀,瞬間如同被針戳破的氣球,泄了個乾淨。
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話音戛然而止,臉上閃過一絲窘迫的紅暈。
堂下眾人先是一愣,隨即,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壓抑不住的笑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頓時引起了一陣低低的、善意的鬨笑。連一向嚴肅的周武,那絡腮鬍掩蓋下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扯動了一下。緊繃的氣氛,竟因這一句充滿生活氣息的關懷,而悄然緩和了許多。
福伯站在沈青崖身側稍後的位置,看著少主那強自鎮定卻又難掩稚嫩的側臉,看著他因窘迫而微微發紅的耳根,眼中閃過一絲混合著心疼與欣慰的複雜光芒。他上前一步,微微抬手,止住了眾人的笑聲,溫聲道:“少東家體恤大家,都散了吧,按吩咐行事。”
眾人這才收斂笑意,再次抱拳行禮,然後魚貫退出忠義堂,各自忙碌去了。
轉眼間,偌大的忠義堂便隻剩下沈青崖與福伯兩人。香火依舊嫋嫋,關公依舊沉默。沈青崖望著空蕩蕩的廳堂,方纔強撐的氣勢瞬間垮了下來,他幾乎是虛脫般地後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了一口氣。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涼意。
“福伯,”他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我……我剛纔,是不是很可笑?”
福伯走到他身邊,慈和地看著他,緩緩搖頭:“少爺,您做得很好,比老奴預想的還要好。尤其是那句‘江湖救急不救窮’,老爺若聽見,定會欣慰。”
沈青崖苦笑著搖了搖頭,冇有說什麼。他知道,這隻是開始,真正的狂風驟雨,還在三日之後。他抬手,輕輕觸摸著懷中那枚冰冷而沉重的總鏢頭令牌,目光越過洞開的堂門,望向院中那麵在晨風中微微飄蕩的、褪色的“鎮嶽”鏢旗。
初掌危局,第一步已然邁出。
前路未卜,但他已無路可退。
這擔子,他必須扛起來,也隻能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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