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門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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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河碼頭,在黎明前最濃重的夜色裡甦醒。晨霧如乳白色的輕紗,纏綿悱惻地籠罩著河麵與沿岸,將無數漕船林立的桅杆、密密麻麻的貨堆、以及影影綽綽的人影,都模糊成了一幅氤氳的水墨畫。潮濕的、混合著河水腥氣、貨物黴味與人體汗臭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青石板鋪就的碼頭地麵,因夜露和潮氣而濕滑不堪,行走其上需得格外小心。腳伕們粗啞的吆喝聲、船老大催促啟航的銅鑼聲、以及貨物搬動碰撞的沉悶聲響,此起彼伏,交織成一片喧囂而富有生機的市井交響。
沈青崖混在稀疏的人流中,踏上了這濕滑的碼頭。他換上了那身半舊的靛藍色直裰,頭髮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肩上揹著那個藏著他夢想與愧疚的藍布包袱。這身打扮讓他看起來像個尋常的趕考書生或少東家,儘量不惹人注意。他刻意低著頭,避開那些看起來孔武有力、眼神犀利的江湖客,隻想儘快找到一艘即將啟航前往杭州的客船,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是非之地。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跳動,每一步都彷彿踏在燒紅的烙鐵上。懷中那包沉甸甸的細軟,此刻不再是希望的象征,反而像一塊灼熱的炭,燙得他良心難安。父親灰敗的麵容、福伯含淚的眼、漕幫魏老四那獰惡的刀疤臉……種種畫麵不受控製地在他腦海中翻騰。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隻是加快了腳步,目光在停泊的船隻間急切地搜尋著。
就在他穿過一堆散發著鹹腥味的漁網,靠近一處較為開闊的卸貨區時,一陣尖銳的哭喊和粗暴的嗬斥聲,猛地刺破喧囂,鑽入他的耳膜。
“官爺!行行好!行行好啊!這藕是俺起早貪黑從泥塘裡摳出來的,就指著它換點錢,給家裡藥罐子老伴抓藥救命啊!這‘灘位捐’……俺、俺實在是交不上了啊!”
隻見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駝背老農,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短褂,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瘦骨嶙峋、沾滿泥點的小腿。他正跪在濕冷的石板上,不住地向著兩名稅丁磕頭作揖,老淚縱橫,佈滿溝壑的臉上寫滿了絕望。他身邊放著兩筐還帶著新鮮泥汙的鮮藕,藕節粗壯,白嫩可愛,本是極好的貨色。
然而,站在他麵前的兩個稅丁,卻毫無憐憫之色。為首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壯實的稅丁,手裡拎著一根烏沉沉的鐵尺,用靴尖踢了踢竹筐,獰笑道:“陳老藕,少跟爺來這套!哭窮喊冤的爺見多了!規矩就是規矩,這碼頭灘位,占了就得交捐!冇錢?”他冷哼一聲,猛地抬腳,狠狠踹向其中一筐鮮藕!
“嘩啦——哢嚓!”
竹筐應聲而倒,白嫩的鮮藕滾落一地,沾染上汙濁的泥水。那稅丁還不解氣,又用他那雙沾滿泥濘的靴子,故意在那些鮮藕上反覆踐踏、碾踩!脆嫩的藕節發出令人心碎的斷裂聲,潔白的藕肉瞬間被踩踏得稀爛,混合著泥水,變成一灘不堪入目的漿糊。
“啊!我的藕!我的藕啊!”
陳老藕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撲上前想要護住那些被糟蹋的藕,卻被另一個稅丁粗暴地推開,踉蹌著跌坐在地,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救命的希望被無情摧毀,渾濁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周圍的腳伕、小販們紛紛側目,臉上露出憤懣與不忍,卻無人敢上前阻攔。鹽鐵司的爪牙,在這碼頭上便是土皇帝,誰敢觸其黴頭?
沈青崖的腳步,在看到這一幕的瞬間,便如同被釘住了一般,僵在了原地。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讓他幾乎要立刻衝上前去,厲聲斥責那稅丁的暴行。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那本《周禮》中關於“恤民”、“平市”的篇章在腦中呼嘯。
然而,就在他腳步即將邁出的前一瞬,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沈青崖!彆忘了你現在的處境!你是逃出來的!自身難保!多管閒事,若是暴露了身份,引來漕幫或者鹽鐵司的注意,你還能走得了嗎?父親怎麼辦?鏢局怎麼辦?”
這聲音如同一盆冰水,將他剛剛燃起的義憤澆滅大半。他本能地、微微向後縮了縮身子,將自己更深地藏匿在一堆高大的貨箱陰影之後,心臟因後怕和羞愧而劇烈跳動。他緊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聖賢書中的道理,與現實殘酷的生存法則,在這一刻發生了劇烈的衝突,讓他無所適從。
就在這時,那癱坐在地、絕望哭泣的陳老藕,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對著那黑皮稅丁哭喊道:“官爺!您不能這樣啊!當年、當年這河堤垮了,是鎮嶽鏢局的沈總鏢頭帶頭,領著鏢局的爺們兒,出錢出力幫咱們修好的!沈總鏢頭是好人啊!他、他要是知道你們這樣……他不會不管的!”
“鎮嶽鏢局”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沈青崖耳邊炸響!
他渾身猛地一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素不相識、掙紮在生死線上的老農,在絕境之中,呼喊的、指望的,竟然是他那此刻正昏迷不醒、被自己“拋棄”的父親!父親的身影,那在病榻上憔悴的模樣,與記憶中帶領眾人修堤抗洪的豪邁形象,瞬間重疊在一起,變得無比高大,也無比沉重地壓在了他的心上。
自己……竟然在這樣一個時刻,選擇了逃跑?丟下父親用一生俠義守護的名聲,丟下這些在危難時仍記得父親恩情的百姓?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愧感,如同熊熊烈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那懷中的細軟,此刻重若千斤,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那黑皮稅丁聽了陳老藕的話,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更加譏誚和殘忍的笑容,他彎下腰,用鐵尺拍打著陳老藕的臉頰,嗤笑道:“鎮嶽鏢局?沈振邦?哈哈哈!老東西,你怕是還冇睡醒吧?鎮嶽鏢局自身都難保了!沈振邦聽說都吐血快嚥氣了!你還指望他?做夢!”
這話語如同毒針,狠狠刺入沈青崖的心底最痛處。怒火,混合著屈辱、不甘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就在那黑皮稅丁再次舉起鐵尺,似乎還想對陳老藕做些什麼的時候,沈青崖猛地從貨箱陰影後踏了出來!
他不再躲藏,不再畏懼。那身靛藍色直裰雖然普通,但他此刻挺直的脊梁,和眼中迸射出的、混合著書生意氣與破釜沉舟決絕的光芒,竟讓他憑空生出了幾分不容侵犯的氣度。
他冇有衝向稅丁,也冇有立刻去扶老農,而是目光銳利地掃過兩名稅丁,最終定格在那黑皮稅丁臉上。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飛快地轉動著。硬拚肯定不行,身份絕不能暴露。那麼……唯有智取!
電光火石之間,他靈機一動,想起了行李中那塊母親留下的、質地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他迅速伸手入懷(並非去掏那包細軟,而是摸向另一側內袋),將那枚玉佩攥在掌心,隨即舉起,讓玉佩在朦朧的晨光中顯露出一角溫潤的光澤。同時,他刻意模仿著記憶中那些官家公子哥兒特有的、帶著幾分慵懶和不耐煩的腔調,聲音清越,卻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威勢:
“呔!前麵何人喧嘩吵鬨,驚擾本公子清靜?”他眉頭微蹙,目光掃過兩名稅丁,最後落在他們腰間的號牌上,“哦?鹽鐵司的人?怎地如此不知體統,在這碼頭之上,欺淩老弱,成何體統!”
他這突如其來的登場和質問,讓兩名稅丁都愣住了。黑皮稅丁舉著的鐵尺僵在半空,疑惑地打量著沈青崖。見對方雖然衣著樸素,但氣度不凡,麵容白皙俊秀,一看便知不是尋常百姓,尤其是手中那枚若隱若現的玉佩,質地極佳,絕非俗物。再聽他開口便是官腔,語氣倨傲,心中頓時打起鼓來。這碼頭上龍蛇混雜,保不齊就有什麼微服出遊的貴人子弟……
沈青崖見對方被鎮住,心中稍定,繼續加碼,他故意不看那老農,彷彿對方的遭遇隻是打擾了自己的“雅興”,他將玉佩在指尖隨意轉動,語氣更加冷淡:“家父常教導,為官當以恤民為本。爾等行徑,與匪類何異?若讓按察使大人知曉麾下稅吏如此作為,哼……”他恰到好處地冷哼一聲,冇有再說下去,但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按、按察使?”黑皮稅丁臉色瞬間變了。按察使那可是掌管一省刑名、風紀的大員,位高權重,豈是他們這些小蝦米能招惹的?他再看沈青崖那有恃無恐的樣子,以及那塊顯然價值不菲的玉佩,心中已信了七八分。這少年,恐怕真是按察使家的公子!
想到得罪上官親眷的可怕後果,黑皮稅丁額頭上瞬間冒出冷汗,剛纔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他連忙放下鐵尺,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點頭哈腰道:“原、原來是公子爺!小、小人有眼無珠!衝撞了公子爺!還望公子爺恕罪!恕罪!”他一邊說,一邊偷偷踢了旁邊的同伴一腳,示意他趕緊閉嘴。
“還不快滾!”沈青崖強壓著狂跳的心臟,維持著表麵的冷漠與不耐,嗬斥道,“再讓本公子見到爾等欺壓良善,定不輕饒!”
“是是是!小的們這就滾!這就滾!”黑皮稅丁如蒙大赦,也顧不上去撿那掉落的鐵尺(或許是慌亂中忘了),拉著同伴,竟是真的手腳並用,如同喪家之犬般,在同手同腳的滑稽奔跑中,倉皇逃離了碼頭,引得周圍原本敢怒不敢言的圍觀人群,發出了一陣壓抑不住的、帶著快意的噓聲。
直到那兩名稅丁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霧氣和人群之中,沈青崖才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般,後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緩緩放下舉著玉佩的手,發現掌心也滿是濕滑的汗漬。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放鬆。
他走到依舊癱坐在地、目瞪口呆的陳老藕麵前,彎下腰,儘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老丈,冇事了,快起來吧。”
陳老藕這才如夢初醒,看著眼前這位陌生的、氣質不凡的年輕公子,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掙紮著要磕頭:“多謝公子爺!多謝公子爺救命之恩!老漢……老漢……”
“老丈不必多禮。”沈青崖連忙伸手扶住他,觸手之處,是老農瘦骨嶙峋、微微顫抖的臂膀。他看著地上那些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的鮮藕,再看看老農那飽經風霜、寫滿苦難的臉,想到他剛纔呼喊父親名字時的情形,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他默默地幫著老農,將散落在地、尚未完全損毀的幾節鮮藕撿回破舊的竹筐裡。每撿起一節,那冰冷的、沾滿泥汙的觸感,都彷彿在提醒他剛纔發生的一切,提醒他這世間還有無數如陳老藕這般,在苛政下掙紮求生的百姓,也提醒他,父親和他的鎮嶽鏢局,曾經、也應當是他們的一道屏障。
逃跑的念頭,在這一刻,似乎變得無比遙遠和……可恥。
碼頭的喧囂依舊,晨霧漸散,天光微亮。沈青崖站在汙濁的碼頭上,扶著驚魂未定的老農,望著漕幫船隻可能出現的運河方向,又回頭望瞭望鎮嶽鏢局所在的、已被遠遠拋在身後的城市輪廓,眼神複雜難明。
前方的路,似乎在這一刻,又多了另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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