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門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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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將白日的喧囂與紛爭徹底吞冇。鎮嶽鏢局後宅,沈振邦的臥室內,隻餘一盞如豆的油燈在床頭小幾上搖曳,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卻將大部分空間留給幢幢的陰影。空氣中瀰漫著濃重得令人窒息的草藥味,苦澀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與老舊拔步床散發出的、經年沉澱的木頭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沉重而壓抑的氛圍。
沈青崖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坐在父親床前的矮凳上。床上,沈振邦雙目緊閉,麵色蠟黃,呼吸微弱而急促,彷彿隨時都會斷絕。郎中來過,施了針,灌了藥,留下“聽天由命”四個字和一堆包好的藥材,便搖著頭走了。福伯強撐著年邁的身軀,指揮著心腹之人穩住前院局麵,安撫人心,還要應對可能去而複返的漕幫糾纏,此刻並不在房中。
白日裡忠義堂的混亂、父親的嘔血昏厥、漕幫的步步緊逼……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沈青崖腦海中反覆閃現。魏老四那陰惻惻的聲音——“江淮十二水路可要改姓了!”——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恐懼,一種他十七年生命中從未體驗過的、冰冷徹骨的恐懼,正沿著他的脊椎緩緩爬升,幾乎要凍結他的血液。
他看著父親即使在昏迷中,那粗大佈滿老繭的右手,依舊死死攥著一樣東西——那是半塊殘破不堪的鏢旗。紅色的旗麵褪色發暗,上麵用金線繡著的“嶽”字,線已發黑、斷裂,邊緣更是被燒灼撕裂,顯得淒惶而悲壯。沈青崖認得這旗,這是父親從不離身之物,據說與趙猛師傅那半麵本是一對。
“逃……”
一個微弱而清晰的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響起,如同鬼魅的低語。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瞬間纏繞了他整個心神。是啊,為什麼不逃?鏢局已是風雨飄搖,內外交困,父親病重垂危,漕幫凶神惡煞,鹽鐵司虎視眈眈……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留在這裡又能做什麼?等著被漕幫抓去羞辱?還是眼睜睜看著父親畢生心血、祖輩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他想起在杭州經營綢緞莊的舅父。母親早逝,舅父是他為數不多的、可以投靠的血親。舅父家道殷實,為人也算寬厚,若能去投奔,至少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他可以繼續讀書,備考科舉,遠離這打打殺殺、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這纔是他應該走的路,是他心心念唸的廟堂之始!
這個想法帶著一種誘人的魔力,讓他那顆被恐懼和無力感填滿的心,找到了一絲虛幻的出口。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為內心的激動而有些踉蹌。他環顧這間充滿了病氣和暮氣的臥室,目光最終落在牆角那個不起眼的樟木箱子上。那裡,存放著他的一些私人物品,以及……福伯交給他暫時保管的、鏢局最後的一點應急細軟。
他像是被什麼驅使著,躡手躡腳地走到箱子前,顫抖著手打開鎖釦。箱子裡東西不多,幾件換洗衣衫,幾本他珍藏的孤本詩集,還有一個沉甸甸的、用藍布包裹著的小口袋——裡麵是幾十兩散碎銀子和幾張小額銀票,這是鏢局如今最後的流動資金,是救命錢,也是……他逃跑的盤纏。
罪惡感如同潮水般湧來,讓他臉頰發燙。但他很快將這感覺強行壓下。他告訴自己,這不是背叛,這是無奈之下的自保,是保全沈家血脈,是為了他日能夠東山再起!他笨拙地開始收拾行李,拿出一件半舊的靛藍色直裰(這比他那身惹眼的雨過天青長衫更適合趕路),又胡亂塞了幾件貼身衣物。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箱底那幾本科舉書籍上。《四書集註》、《策論精選》、《時文觀止》……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裡,彷彿帶著某種嘲諷。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拿起那本他最常翻閱、頁腳都已捲起的《時文精選》。指尖觸摸到熟悉的粗糙紙頁,一股難以言喻的心安與渴望湧上心頭。這是他夢想的載體,是他精神的寄托。
可就在這時,父親昏迷中無意識發出的一聲痛苦呻吟,讓他如同被針刺般縮回了手。他看著手中的書,又看看床上氣息奄奄的父親,臉上火辣辣的,彷彿做了天下最齷齪的虧心事。他咬了咬牙,像是要擺脫某種誘惑,飛快地將《時文精選》塞進包袱最底層,又用那件靛藍色直裰嚴嚴實實地蓋在上麵,彷彿這樣就能掩蓋掉自己的“罪行”和內心的動搖。
行李簡單收拾停當,那個藍布錢袋也被他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緊貼著胸口,沉甸甸地硌人。他提起包袱,最後看了一眼床上的父親,狠下心來,轉身就欲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他經過床邊時,目光不經意間再次掃過父親緊握的右手,以及那半塊殘破的鏢旗。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腳步。一種莫名的衝動,讓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一下那麵旗幟,彷彿想要感受一下,究竟是什麼東西,能讓父親如此念念不忘,至死不渝。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父親緊握的手指,輕輕碰觸到了那旗幟粗糙的邊緣。
“嘶——”
一陣尖銳的刺痛從指尖傳來!他猛地縮回手,藉著昏暗的燈光看去,隻見食指尖上,被旗幟邊緣一根堅韌而隱蔽的金線毛刺,紮出了一個細小的血珠,紅得刺眼。
這微不足道的刺痛,卻像是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他記憶深處的一扇門。
恍惚間,他彷彿不再是那個惶惑無助、一心隻想逃離的十七歲少年。時光倒流,他變回了那個隻有五六歲、騎在父親寬闊肩膀上的小童。那時的父親,身形挺拔如山嶽,笑聲爽朗如洪鐘,一隻手穩穩扶住他,另一隻手高高舉起一麵完整的、迎風獵獵作響的“鎮嶽”鏢旗!
那是鏢局一年一度的祭旗大會,演武場上人聲鼎沸,所有的鏢師、趟子手都穿著整齊的號服,目光灼灼地看著場中央的總鏢頭。陽光灑在父親身上,也灑在那麵鮮豔奪目的鏢旗上,金線繡成的“鎮嶽”二字,熠熠生輝,彷彿吸納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芒。
“崖兒,看好了!”父親洪亮的聲音在耳邊迴盪,帶著自豪與豪邁,“這麵旗,是咱們沈家的魂!是咱們鎮嶽鏢局行走江湖的膽!旗在,人在!旗倒……人也不能倒!”
說著,父親單臂用力,將那麵沉重的鏢旗舞動起來!旗麵翻卷,如同紅色的波濤,獵獵風聲灌滿了他的小耳朵。他騎在父親肩上,看得目不轉睛,興奮地拍著小手,咯咯直笑。那一刻,他覺得父親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這麵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東西。
畫麵戛然而止。
眼前,依舊是昏暗的燈光,濃重的藥味,父親枯槁的麵容,以及那半麵殘破、死氣沉沉的鏢旗。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水澆頭,讓他渾身劇震。騎在父親肩頭看舞旗的溫暖與自豪,與此刻父親昏迷在床、自己準備棄之而逃的冰冷現實,形成了無比殘酷的對比。那股被他強行壓下的愧疚和罪惡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線。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手中的包袱“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也渾然不覺。他抬起手,看著指尖那點已然乾涸的血跡,又看看床上生命垂危的父親,最後目光落在地上那個裝著細軟和科舉書籍的包袱上。
“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而苦澀,帶著濃重的自嘲,“沈青崖啊沈青崖,父親倒下了,強敵環伺,危難臨頭,你想到的,竟然隻有逃跑?帶著鏢局最後的活命錢,去追求你自己的前程?你讀的聖賢書呢?你的孝道呢?你的擔當呢?難道真如父親所說,隻是空談嗎?”
他痛苦地閉上雙眼,額頭抵著冰冷的牆壁,身體微微顫抖。逃,或許能得一時的安穩,或許能繼續科舉之路。但從此以後,他必將永遠活在自責與悔恨之中,父親的失望(哪怕他再也無法表達),鏢局上下可能因他攜款潛逃而徹底崩潰的慘狀,將如同夢魘,伴隨他一生。他沈青崖,將永遠是一個可恥的逃兵!
可不逃,又能如何?留下來,麵對漕幫的刀劍,麵對鹽鐵司的刁難,他一個書生,又能做什麼?難道真要他提起那柄他連拿都拿不穩的長刀,去和那些亡命之徒拚命嗎?
“留下……還是……逃走?”
這兩個選擇,如同兩把鈍刀,在他的心頭反覆切割,鮮血淋漓,卻無法做出決斷。
他緩緩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將臉深深埋入雙膝之間。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打在院中芭蕉葉上,發出“劈啪”的聲響,一聲聲,一下下,彷彿都敲打在他混亂不堪的心上。夜,還很長。而他的路,究竟在何方?
那半麵染著父親體溫、帶著他指尖血跡的殘破鏢旗,在昏暗的燈下,沉默地見證著少年內心這場遠比外界風雨更加激烈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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