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門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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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崖幾乎是憑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本能,在雨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的衣衫,濕冷的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腳下的青石板路濕滑異常,他踉蹌了好幾次,險些摔倒,泥水濺滿了褲腿和那雙早已麵目全非的綢緞鞋,他卻渾然不顧。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回去!回去!父親!
他衝回碼頭,目光急切地掃過停泊的船隻。客船?太慢!貨船?需要交涉,來不及!他的目光最終鎖定在一條靠在僻靜處、船頭堆著破舊漁網的烏篷船上。一個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老艄公,正蹲在船頭,不緊不慢地收拾著纜繩,嘴裡哼著悠揚而略帶沙啞的吳儂小調,調子古老,帶著水波的韻律,與這倉皇緊迫的氣氛格格不入。
“船家!船家!”沈青崖衝到岸邊,聲音因急促的奔跑和內心的焦灼而嘶啞破裂,“去城裡!鎮嶽鏢局附近那個碼頭!快!我付雙倍……不,三倍船錢!”他慌亂地從懷中掏出那個藍布錢袋,也顧不得遮掩,直接扯開,露出裡麵零散的銀錢。
老艄公抬起頭,鬥笠下是一張佈滿深深皺紋、被河風與歲月侵蝕成古銅色的臉,約莫六十多歲年紀。他看了一眼氣喘籲籲、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鬼的沈青崖,又瞥了一眼那顯然與少年此刻狼狽形象不符的、裝著不少銀錢的布袋,渾濁卻通透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瞭然。他冇有多問,隻是停下了哼唱,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簡潔道:“上來吧,小郎君。風急浪大,坐穩了。”
沈青崖幾乎是跌撞著跳上搖晃的船板,鑽進低矮的烏篷。船艙狹窄,帶著一股魚腥、水汽和舊木頭的混合氣味。他蜷縮在船艙裡,雙手緊緊抱著膝蓋,身體因為寒冷和後怕而微微顫抖。眼睛死死盯著船頭方向,彷彿這樣就能讓船行得更快一些。
老艄公解開纜繩,長長的竹篙在岸邊的青石上輕輕一點,烏篷船便靈巧地調轉船頭,逆著流淌的河水,穩穩地駛入了河道中央。
船一離岸,速度似乎並冇有沈青崖期望的那般飛快。河道水流頗急,逆流而上,全靠老艄公一杆竹篙和嫻熟的舵術。船行得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河流本身的緩慢節奏。這緩慢,對於心急如焚的沈青崖而言,無異於一種酷刑,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他忍不住探出頭,對著船尾操舵的老艄公焦急道:“船家,能……不能再快些?”
老艄公頭也不回,聲音混在風裡、水聲裡,依舊是不緊不慢:“小郎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河水它有自己的性子,逆著它,就得順著它的力道來。強求不得,強求不得啊。”
這話語平淡,卻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沈青崖緊繃的神經。他頹然縮回烏篷,望著艙外。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烏雲散開,天空露出澄澈的碧藍色。陽光重新灑落,將運河兩岸的景緻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輝。兩岸是無邊無際、燦若金毯的油菜花田,明亮的黃色幾乎要灼傷他的眼睛。更有那依依的垂柳,粉白的桃杏,點綴在田埂、河畔,春色如許,生機盎然。偶爾有潔白的鷺鷥從水麵掠過,翅尖點破春水,漾開一圈圈金色的漣漪。
好一派江南盛景,明媚,安寧,充滿希望。
然而,這極致的美景,落在沈青崖眼中,卻隻讓他感到一種尖銳的、近乎殘忍的諷刺。他的世界正天崩地裂,父親命懸一線,家園風雨飄搖,而他,卻在這片絢爛春光中,像個可恥的逃兵,倉皇奔向他原本決意逃離的地方。這歸途,每一步都彷彿踏在燒紅的烙鐵上,煎熬著他的五臟六腑。
陳老藕那飽含感激與絕望的哭喊——“沈總鏢頭是好人啊!”——言猶在耳。
福伯那飛鴿傳書上觸目驚心的字跡——“嘔血不止,時日無多!”——如同夢魘。
父親昏迷中緊握殘旗、麵容灰敗的景象——曆曆在目。
而自己……自己竟然在那一刻,選擇了帶著鏢局最後的活命錢,逃離這一切!
“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再次喃喃自語,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自厭和苦澀。聖賢書讀了一肚子,道理懂得比誰都多,可事到臨頭,除了耍幾句嘴皮子,除了在危急關頭想到逃跑,他還能做什麼?他憑什麼看不起父親和那些鏢師們用血汗、用實實在在的行動守護的基業和道義?
強烈的自我懷疑和巨大的責任感,如同兩股洶湧的暗流,在他心中激烈衝撞。他下意識地摸向懷中那個藍布包袱,指尖觸碰到裡麵書籍堅硬的棱角。這些,曾是他夢想的階梯,是他通往心目中“正途”的憑依。可此刻,它們卻像是一塊塊冰冷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混亂的心海。
他猛地將包袱扯到身前,近乎粗暴地解開,將裡麵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艙板上。幾件舊衣衫,那個沉甸甸的、讓他無比愧疚的錢袋,以及……那幾本他視若珍寶的科舉書籍。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幾本書上。《四書集註》、《策論精選》、《時文觀止》……封麵上端莊的字體,此刻彷彿都變成了嘲諷的臉孔。
留下它們,就意味著心中還存著退路,還存著那個“萬一”的念想。還意味著,他沈青崖,骨子裡還是一個遇到困難就想躲回書齋、尋求另一種庇護的懦夫!
不!不能再這樣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近乎決絕的厲色。他抓起那幾本書,毫不猶豫地、踉蹌著爬到船頭。
老艄公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動作,微微側過頭,鬥笠下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身上,冇有詢問,冇有阻攔,隻是靜靜地看著。
沈青崖站在船頭,春風吹拂著他濕透的衣衫和散亂的髮絲,陽光照在他蒼白而堅定的臉上。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幾本凝結著他無數心血與幻夢的書卷,然後,雙臂用力,將它們狠狠地拋向了船舷外泛著金光的河水!
“噗通——噗通——”
書本落水的聲音,沉悶而響亮,在相對寂靜的河麵上傳出老遠。它們在水麵上短暫地漂浮了一瞬,紙張被河水迅速浸濕,變得沉重,然後便義無反顧地向下沉去,帶著一串串細小的氣泡,消失在渾濁的河水中,彷彿從未存在過。
就在最後一本《時文觀止》即將脫手的瞬間,沈青崖的動作卻猛地頓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麼,飛快地、幾乎是本能地撕下了書中夾著《洛神賦》的那一頁。那飄逸靈動的辭賦,曾是他無數個苦讀夜晚的精神慰藉。他猶豫了一下,終究冇能狠心將這一同捨棄,而是迅速地將那頁紙摺好,塞進了自己的袖袋深處。這細微的動作,泄露了他內心深處對過往那份風雅情懷最後的一絲留戀與不捨。
做完這一切,他彷彿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虛脫般地靠在船篷邊,大口地喘著氣。心中空落落的,卻又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
一直沉默的老艄公,此時悠悠地開了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豁達:“小郎君,你這扔書的聲音,可比那邊石獅子當年落水的時候,還要響喲。”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遠處河岸某個古老的碼頭遺蹟。
沈青崖聞言一怔,隨即明白了老艄公話中的深意。石獅子落水,沉的是實物,是權勢的象征;而他扔書,沉的卻是過往的執念與虛幻的夢。這聲響,是砸在他心上的,自然更響,更痛。
他冇有回答,隻是默默地看著河水奔流。書已沉,路已決。從今往後,他不再是那個隻知埋頭聖賢書、逃避現實的沈青崖了。他必須麵對,必須承擔,必須用自己的方式,去守護父親和父親所珍視的一切,哪怕前路荊棘遍佈,哪怕他依舊“百無一用”!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合著悲壯與堅定的力量,在他心底慢慢滋生。
他轉過頭,看向那始終穩如磐石的老艄公,忽然開口道:“船家,我……我能試試幫您劃船嗎?”他想做點什麼,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來證明自己的決心,來驅散那份無力感。
老艄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咧開缺了牙的嘴,笑了笑:“成啊,小郎君有心,就來試試。接著!”說著,將那根長長的、油光水滑的竹篙遞了過來。
沈青崖接過竹篙,入手隻覺得沉重異常。他學著老艄公的樣子,將竹篙探入水中,用力向後撐去。然而,他既不懂技巧,力氣也遠不如老艄公,竹篙非但冇有推動船隻前進,反而因為用力過猛和角度不對,一下子深深地插入了河底的淤泥裡,牢牢卡住!
船身因此猛地一頓,沈青崖更是被竹篙上傳來的反作用力帶得一個趔趄,險些栽進河裡!他雙手死死抓住竹篙,狼狽不堪,臉上因為用力和大窘而漲得通紅。
“哈哈哈!”老艄公見狀,不由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他走上前,伸出粗糙的大手,看似隨意地握住竹篙,手腕輕輕一抖,一旋,那深陷淤泥的竹篙便如同活了一般,輕易地被拔了出來,帶起一串烏黑的泥水。
“小郎君,這撐船啊,光有蠻力不行,得懂水的性子,得會用巧勁。”老艄公將竹篙拿回自己手中,輕鬆地一點,船隻便重新恢複了平穩前行,“就像做人做事,急不得,也蠻乾不得。你剛纔扔書的勁兒,要是用在撐船上,船早翻了!”
沈青崖站在船頭,看著老艄公從容的背影,聽著他樸素卻蘊含哲理的話語,臉上火辣辣的,心中卻若有所悟。他默默地退回烏篷裡,不再言語,隻是望著前方不斷被船頭破開的水路。
歸途如烙,每一步都帶著灼痛與決絕。
但路,既然選了,就隻能走下去。
沉下去的,是書本。
浮上來的,或許是一個全新的、他必須去成為的沈青崖。
烏篷船破開金色的水波,載著少年沉甸甸的心事與抉擇,逆流而上,駛向那未知的、卻已無法迴避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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