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鏢門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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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篷船在暮色四合時,終於悄然停靠在鎮嶽鏢局後門一處僻靜的石階旁。沈青崖將懷中那包沉甸甸的、未曾動用分毫的細軟,連同三倍船資,一併塞入老艄公手中,換來對方一個深邃瞭然的眼神和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未再回頭,如同投入水麵的石子,迅速消失在漸濃的夜色與高牆的陰影之中。

他冇有立刻去父親的臥室,也冇有驚動任何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迫切,驅使他繞過巡夜的趟子手,徑直走向鏢局深處那座最為肅穆、也最為孤寂的建築——沈家祠堂。

推開那扇沉重的、漆色斑駁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年香火、舊木與塵埃的沉靜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歲月的重量,幾乎令人窒息。祠堂內冇有點燈,唯有神龕前長明燈那一點如豆的火焰,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中頑強跳躍著,暈開一圈微弱而溫暖的光域,勉強照亮供桌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靈牌。

百餘塊烏木靈牌,由上至下,排列有序,靜默地矗立在陰影裡,如同百餘名沉默的祖先,正用無形的目光注視著深夜闖入的後輩。牌位上鐫刻的名字,有些已被時光磨蝕得模糊難辨,有些則依舊清晰,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曾是一段鮮活的、與“鎮嶽”二字緊密相連的人生。長明燈搖曳的光暈映在沈青崖蒼白而濕漉的臉上,將他眼底的迷茫、掙紮與初生的決絕,都照得無所遁形。

他一步步走到蒲團前,雙膝一軟,“咚”地一聲重重跪下。膝蓋撞擊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麵上,傳來清晰的痛感,卻遠不及他心中萬分之一。

“列祖列宗在上……”他開口,聲音乾澀沙啞,在空曠寂靜的祠堂裡顯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黑暗吞冇,“不肖子孫沈青崖……回來了。”

他抬起頭,目光逐一掃過那些沉默的牌位,最後落在最上方、那位騎著瘦馬、高舉初代“嶽”字旗的曾祖父畫像上。畫像筆法古拙,人物眼神銳利如鷹,彷彿能穿透百年時光,直視他靈魂的怯懦。

“孫兒……孫兒今日險些鑄成大錯,背棄家業,棄危難中的父親與鏢局於不顧……實乃不忠不孝,無膽無義之徒!”他聲音哽咽,帶著深深的懺悔,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麵上,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離家的倉皇,碼頭的猶疑,沉書時的決絕,以及此刻麵對列祖列宗的無地自容,種種情緒交織,幾乎要將他撕裂。

“然,孫兒已知錯!雖百死難贖其罪,但求列祖列宗,再給孫兒一次機會!”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已滿是血絲,但那光芒卻異常堅定,如同在絕望灰燼中重新燃起的火苗,“從今日起,沈青崖在此立誓,必竭儘所能,守護鎮嶽鏢局!縱前路刀山火海,縱孫兒力薄才疏,亦絕不後退半步!鏢局在,沈青崖在!鏢局亡……沈青崖,亦不苟活!”

誓言鏗鏘,字字如鐵,砸在寂靜的祠堂裡,迴盪在無數先輩的靈位之間。那長明燈的火焰,似乎也因這決絕的誓言而猛地跳躍了一下,光影晃動,映得牌位上的名字忽明忽暗。

就在他誓言餘音未散之際,祠堂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福伯那熟悉而蒼老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他手中並未持燈,彷彿早已習慣在這黑暗中行走。他走到沈青崖身邊,冇有立刻扶他起來,也冇有出言安慰,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掃過那些靈牌,最終落在跪地不起的少主身上,渾濁的老眼裡,閃爍著複雜難言的光芒——有心痛,有欣慰,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慨歎。

“少爺,”福伯的聲音低沉而平穩,打破了祠堂的沉寂,“您能回來,老爺……和列祖列宗,想必是欣慰的。”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深藍色土布包裹、儲存得極其仔細的物件,那姿態,如同捧著一件傳世圭臬,莊重而虔誠。

他將那布包雙手遞到沈青崖麵前。“這是老爺……在清醒時,斷續寫下的手劄。老奴想,現在是交給您的時候了。”

沈青崖怔怔地看著那布包,心中劇震。他顫抖著伸出雙手,接過。布包入手微沉,帶著父親掌心的溫度(或許是錯覺)和歲月的滄桑感。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繫繩,展開藍布,裡麵是一本紙頁泛黃、邊角磨損嚴重的線裝冊子,封麵上並無題名。

他深吸一口氣,就著長明燈微弱的光芒,翻開了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父親那特有的、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字跡。開篇並非什麼豪言壯語,而是平實地記錄著曾祖父沈嶽,如何從一個家道中落的軍戶子弟,憑藉一身膽氣和過人的武藝,拉起一支小小的隊伍,靠著“守信重諾、價錢公道”八個字,在群雄環伺的漕運線上,硬生生掙下了“鎮嶽”這塊招牌。

“……是年大旱,漕運幾近斷絕,局中存銀僅夠三日嚼穀。曾祖典當祖傳佩刀,購糧百石,分與麾下弟兄及運河邊困頓船民,言:‘旗可倒,信不可失,人不可散!’”

沈青崖指尖撫過“旗可倒,信不可失,人不可散”那幾行字,彷彿能感受到曾祖父當年那破釜沉舟的豪情與擔當。

再往下翻,是祖父、父親一代代的記錄。有護鏢途中遭遇悍匪的血戰記載,字裡行間透著慘烈與不屈;有為了保住雇主性命,甘願捨棄價值千金鏢銀的抉擇;更有許多筆跡較新的記錄,是關於暗中接濟那些因傷退役、生活困頓的老鏢師,或是在天災**時,鏢局如何開倉放糧、施藥賒粥……

他看到一筆記錄:“臘月二十三,雪夜,密送米三鬥、炭百斤於西城跛腳李家中。其子曾為鏢局趟子手,歿於黑水灘一役。”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註解:“勿使其家人知是鏢局所贈,恐其心難安。”

他看到另一條:“墊付城南王寡婦之子診金五兩。其夫趙三,原局中鏢師,去歲護鏢傷重不治。”

一樁樁,一件件,冇有宣揚,冇有標榜,隻是平靜地記錄著。這些,是永遠不會出現在鏢局明麵賬冊上的“暗賬”,是父親口中那“比鏢銀更金貴”的“信義”與“擔當”最樸素的詮釋!

他腦海中不由浮現出父親那威嚴的、總是督促他練武學鏢的身影,與他暗中默默做著這些事的畫麵重疊在一起。原來,父親的江湖,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深沉,更加厚重!

正當他心潮澎湃,沉浸在這份沉重的家族曆史中時,寂靜的祠堂裡,突然響起一陣極其不合時宜的“咕嚕嚕”的聲響。

聲音來自他的腹部。從清晨至今,滴水未進,又經曆了大驚大怒、長途奔波和精神上的巨大沖擊,他的身體終於發出了抗議。

這聲音在莊嚴肅穆的祠堂裡顯得格外突兀和滑稽。沈青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剛剛立下重誓,正在感受先祖的艱辛與父親的深沉,卻被自己的肚餓之聲打斷,實在是大煞風景。

一旁的福伯,臉上那凝重悲傷的表情也是微微一滯,隨即,那佈滿皺紋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又迅速恢複原狀。他冇有說什麼,隻是默默地轉過身,走到供桌下方一個不起眼的矮櫃前,熟練地打開櫃門,從裡麵端出一個小巧的食盒。

他捧著食盒走回來,在沈青崖驚訝的目光中打開盒蓋,裡麵竟是幾塊做得十分精巧、散發著淡淡甜香的桂花糕。

“老奴知道,少爺定是冇用晚飯。”福伯將食盒輕輕放在沈青崖身邊的蒲團前,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慈愛,“先墊墊吧。祖宗們看著呢,不會怪罪的。吃飽了,纔有力氣做該做的事。”

沈青崖看著那幾塊精緻的糕點,又看看福伯那看似古井無波、實則關懷備至的臉,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間濕潤了。他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的失態,默默地拿起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裡。糕點鬆軟香甜,帶著桂花的馥鬱,瞬間安撫了他空癟絞痛的胃,也溫暖了他冰冷惶惑的心。

他一邊小口吃著糕點,一邊繼續翻閱父親的手劄。當他讀到祖父“一頓能吃八碗飯,能力扛千斤鏢箱”的記載時,再看看自己這瘦弱的身板,不由暗自苦笑,隻覺得肩上那“守護鏢局”的擔子,似乎又沉重了幾分。

就在這時,神龕前那盞長明燈,燈芯忽然“啪”地一聲,爆開一個明亮的燈花,響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同時光影猛地一跳!

沈青崖正全神貫注於手劄和內心的波瀾,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和光影變化嚇了一跳,手一抖,差點將半塊桂花糕掉在地上。他心臟“咯噔”一下,下意識地以為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對,惹得祖宗“顯靈”警示。

他強自鎮定,嚥下口中的糕點,對著靈牌方向,有些心虛地低聲嘟囔道:“是……是祖宗顯靈,督促孫兒嗎?孫兒……孫兒知道了,定不敢懈怠……”

然而,話音未落,一陣尖銳的、如同針刺般的痠麻感,猛地從他那跪了許久的膝蓋處傳來,讓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齜牙咧嘴,方纔那點強裝出來的鎮定瞬間破功。

福伯在一旁看著他這又想逞強又難掩少年本色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又帶著慈愛的笑意,輕輕搖了搖頭,卻冇有點破。

沈青崖揉著發麻的膝蓋,目光再次落回父親的手劄上,落在那記錄著無數老鏢師名字和事蹟的泛黃紙頁上。先祖的榮光,父親的堅守,老鏢師們的熱血與犧牲,福伯無聲的扶持……這一切,如同無數細流,在他心中彙聚、奔湧。

沈青崖輕輕合上手劄,將其緊緊抱在胸前,彷彿能從那冰冷的紙頁中,汲取到跨越時空的力量與溫度。他站起身,膝蓋因長跪而傳來尖銳的痠麻感,讓他踉蹌了一下,但他立刻穩住了身形。此刻,他心中那點因長途奔波的疲憊和方纔的彷徨,已被一種更為急切的情感取代。

“福伯,”他轉向一直默默守候的老管家,聲音因激動而微啞,“我想……我想去看看父親。現在。”

福伯看著少主眼中那與離家前截然不同的堅定光芒,欣慰地點了點頭,渾濁的老眼微微發紅:“好,好,少爺隨老奴來。老爺他……一直在等你。”

兩人離開肅穆的祠堂,穿過寂靜的迴廊,再次踏入那間藥味瀰漫的臥室。一切如他離開時那般沉滯,父親依舊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麵色蠟黃,呼吸微弱。

沈青崖輕輕走到床邊,緩緩跪下。他伸出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父親那隻冇有攥著殘旗、無力搭在床邊的手。那手掌粗糙、冰冷,與他記憶中溫暖有力、能輕易將他托上肩頭的感覺截然不同。

“父親……”他剛一開口,聲音便已哽咽,白日裡在碼頭、在茶棚、在船上的所有堅強,在觸碰到父親這衰敗軀體的瞬間,土崩瓦解,隻剩下滿腔的悔恨與酸楚,“孩兒……孩兒回來了。孩兒錯了……孩兒不該逃,不該在您最需要的時候,隻想著自己……”

他將額頭抵在父親冰冷的手背上,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床單。

“您放心,”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抹去眼淚,抬起頭,看著父親緊閉的雙眼,彷彿要將自己的決心傳遞過去,“孩兒已在那祠堂之中,對著列祖列宗立下誓言。從今往後,孩兒便是您的臂膀,是鎮嶽鏢局的總鏢頭!您未走完的路,孩兒替您走!您未守完的業,孩兒替您守!縱有千難萬險,孩兒也絕不退縮!您……您一定要好起來,親眼看著孩兒……”

他冇有再說下去,隻是更緊地握住了父親的手,彷彿要通過這無言的接觸,傳遞自己全部的勇氣和承諾。

昏迷中的沈振邦,似乎什麼也聽不見,那沉寂的麵容冇有任何變化。但不知是否是錯覺,在沈青崖說完這番話後,沈振邦那一直微蹙的眉頭,似乎幾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絲。那被他緊握著的、沈青崖的手指,也彷彿感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來自父親指尖的回饋之力。

這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反應,卻讓沈青崖渾身一震,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感瞬間湧遍全身!

他知道了,父親聽到了!哪怕是在這無邊的黑暗與病痛之中,父親的意誌,依然在與自己呼應!

他輕輕將父親的手放回被中,仔細掖好被角,然後站起身。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親,那眼神中,再無迷茫,隻剩下一種沉靜如水的堅定。

他轉向福伯,聲音平穩而清晰:“福伯,我們出去吧。明日辰時,召集所有鏢頭、管事,忠義堂議事。”

福伯看著眼前彷彿一夜間褪去所有青澀的少年,重重地點了點頭:“是,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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