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城往事 礁石和幽靈
礁石和幽靈
在墨爾本,與陳盛接觸的oss官員,其核心任務並非為美國建立獨立的情報網,而是作為盟軍協作的一部分,為在日占區堅持抵抗的馬來亞人民抗日軍等組織輸送必要的人力與物資。
因此,他們對陳盛的評估和招募,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前提下的:“我們需要一個可靠的、有能力且動機強烈的人,送回去加強當地抵抗組織的力量。”
當那位oss官員與陳盛交談時,說辭非常直接且目標明確:
“陳盛先生,我們瞭解你的過去,也清楚你想回去。我們可以幫你。但我們不會讓你為我們工作。我們會訓練你,然後把你送回去,但你會被編入馬來亞人民抗日軍的情報係統。你將聽從他們的指揮,為他們服務。”
“你的代號將是‘礁石’。抵達檳城後,你需要主動接觸一個名為‘老林’的漁行老闆,並使用特定的暗號。他會是你的上級,也是你與組織的唯一聯係。”
陳盛幾乎是帶著一種釋然和決絕,接受了這個安排。這意味著他九死一生地回去,不是為了異國的情報機構,而是為了自己的土地和人民。
於是,在oss的安排下,他接受了基本的潛伏、密碼和偵察訓練。隨後,他通過秘密渠道,被送回了檳城。他按照指示,在碼頭區找到了那家名為‘廣福隆’的漁行,對看店的夥計說出了那句決定他後半生命運的暗語。
從那一刻起,流亡者陳盛徹底“死”去。活著的,是馬來亞人民抗日軍情報員,“礁石”。他所有的個人情感與訴求,都必須首先服從於這個新的身份和這場殘酷的戰爭。
清晨五點,檳城的天光還未完全驅散海霧,陳盛,或者說,廣福隆漁行新來的賬房先生“阿盛”便已醒來。
他住在漁行二樓一間僅能放下一床一桌的逼仄房間裡。在昏暗的油燈下,他仔細地對著一麵裂了縫的鏡子,打理他那撇新蓄的、略顯稀疏的小鬍子。他用剪刀小心地修剪邊緣,讓它看起來更自然,更像一個忙於生計無暇顧及儀容的落魄文人。
這撇鬍子是他的第一層偽裝。它巧妙地改變了他唇周的輪廓,加上他常年頭痛微微蹙起的眉頭,和一副為了掩飾眼神而佩戴的廉價眼鏡,足以讓不熟悉他的人,很難將他與幾年前那個穿著體麵出入商行的陳盛少爺聯係起來。
六點,漁行開門。鹹腥的海風混著魚獲的腥氣撲麵而來,工人們開始將一筐筐鮮魚從靠岸的舢板上卸下,吆喝聲、磅秤的哐當聲響成一片。陳盛就坐在門口一張斑駁的木桌後,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的工作看似簡單:記錄漁獲的進出、計算工錢、與來批發的魚販結算。但這份簡單,對他而言卻需要耗費巨大的心力。
劇烈的頭痛是他的第二層偽裝。當有人與他交談時,他偶爾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刺痛而眼神渙散、反應遲鈍。這完美地解釋了他為何總是沉默寡言,顯得有些木訥和孤僻。工人們私下裡議論:“新賬房腦子好像受過傷,不太靈光,人倒是老實。”
沒有人會去深究一個“腦子不靈光”的老實人。
然而,在這木訥的表象之下,他的神經始終像繃緊的弓弦。他的耳朵,在嘈雜的市聲中,精準地捕捉著一切有價值的資訊:
“日本人的巡邏艇,昨天在北海那邊又多了一艘……”
“三號倉現在不準華人苦力靠近了,全是他們自己的兵在把守。”
“‘扶桑丸’這次卸的貨,箱子沉得可疑,不像是魚乾。”
這些資訊,被他用隻有自己才懂的符號,混雜在龐大的魚獲賬目裡,小心翼翼地記錄下來。
午後,是他的“死xue”。熱帶陽光炙烤著鐵皮屋頂,暑氣和魚腥味蒸騰而上,常常會誘發他最劇烈的頭痛。他必須強忍著眩暈和惡心,才能不讓自己的筆跡顫抖得太厲害。他桌子的抽屜裡,常備著一條濕毛巾和幾片止痛片,那是他對抗這個無形敵人的全部武器。
傍晚,漁行打烊。他會借著外出吃晚飯的由頭,在街上慢慢踱步。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街巷、碼頭和日軍崗哨,將重要的據點位置、巡邏規律,與白天聽到的資訊一一印證。
直到深夜,他才會回到那間小屋。在確認無人跟蹤後,他才會拉上唯一的那塊破布窗簾,在油燈下,將賬本上那些隱秘的符號,整理、加密,謄寫到一張薄如蟬翼的紙上。
然後,等待著與他的上線“老林”,那個平日裡沉默寡言,隻關心魚價漲跌的漁行老闆,在某個絕對安全的瞬間,完成一次無聲的情報交接。
這就是陳盛的一天。他用小鬍子、破眼鏡和持續的頭痛,將自己偽裝成一個無害的邊緣透明人。他將自己的痛苦變成了掩護,將自己的卑微變成了武器,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沉默地燃燒著自己。
1944年,太平洋戰局進入關鍵階段。盟軍為加強在馬來亞敵後的情報與破壞工作,決定協調各方力量。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檳城“廣福隆”漁行的後堂,氣氛異常凝重。
陳盛接到上級“老林”的緊急通知:一位代表盟軍英方e特彆行動處的重要聯絡員“幽靈”抵達,將與他進行最高階彆的任務對接,此人將帶來改變戰局的關鍵指令。
當後門被推開,那個披著黑色雨衣的高大身影踏入屋內,摘下濕透的帽子時,陳盛感覺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瞬間停止了。
時間彷彿倒流回一年前他剛回到檳城的那個雨夜,但眼前的人,更加冷峻,周身散發著一種經過淬煉的、不容置疑的權威。
vegas。
陳盛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震驚甚至暫時壓過了他惱人的頭痛。他設想過無數次與vegas重逢的場景,或許是戰後的清算,或許是永不相見,卻從未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境下,以“礁石”的身份,與代表盟軍英方的“幽靈”接頭。
vegas的目光銳利如鷹,落在陳盛臉上,掃過他那撇為了偽裝而蓄起的小鬍子,最終定格在他因震驚而微微收縮的瞳孔上。
vegas的臉上沒有任何故人重逢的波瀾,隻有純粹的、職業性的審視。他用一種陳盛既熟悉又陌生的、帶著英式口音的冷靜語調,公事公辦地開口:
“我是‘幽靈’。你就是‘礁石’?”
這一句話,將陳盛猛地拉回現實。他意識到,在vegas眼中,此刻的他首先是一個需要評估的合作物件,一個代號。
陳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所有翻湧的情感死死壓住,用同樣平穩、甚至帶著一絲疏離的語氣回應,完成了接頭的暗號。
暗號確認。
在接下來的會談中,vegas全程沒有流露出任何個人情緒。他精準地傳達指令,分析局勢,分配資源。他的專業與冷酷,讓陳盛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