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城往事 礁石的行動
礁石的行動
門在“幽靈”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麵的風雨聲,漁行後堂裡隻剩下壓抑的寂靜。陳盛站在原地,彷彿被釘在了潮濕的水泥地上,耳邊隻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
他緩緩坐回賬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賬本邊緣。劇烈的頭痛又開始隱隱發作,但此刻,心裡的滯悶和刺痛遠比頭部的不適更清晰。
接下來的行動,將變得更加複雜和艱難。他不僅要麵對日本人的刺刀,還要麵對一個近在咫尺、卻必須視作遠在天涯的“同誌”。每一次情報傳遞,每一次任務配合,他都必須完美地扮演好“礁石”,不能流露出半分屬於“陳盛”的情緒。
他去浴室洗了把臉,擡頭卻看見鏡子裡的小鬍子和眼鏡後的臉,早已接受了這副陌生的尊容。加之這兩年流亡與傷病的折磨,他已不是當年那個穿著體麵、出入商行的陳盛少爺。
而vegas呢?他身處更高、更遠的權力格局中,每日經手的是關乎戰局的宏觀情報,接觸的是形形色色的戰略人物。自己這樣一個潛伏在底層、麵容憔悴、刻意改變了樣貌的“小角色”,在他眼中,或許真的就隻是一個代號為“礁石”,值得信任但無需投入個人情感的陌生情報員。
他那公事公辦的冷漠,不是偽裝,而是真實。
這個認知帶來的刺痛,遠比被刻意忽視更加深刻。它意味著,在vegas的世界裡,屬於“陳盛”的那一頁,或許早已被徹底翻過,甚至遺忘。那些酒吧裡的撕咬、隔間裡的質問、不告而彆的決絕。所有曾讓他痛徹心扉的過往,可能隻有他一個人還在原地,耿耿於懷。
一絲苦澀悄然在舌尖蔓延。他低下頭,不再去糾結vegas是否認出自己,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賬本中。數字是冰冷的,也是安全的。它們不會帶來這樣無望的猜度和心痛。
他將心頭那一點剛剛燃起,微弱如星火般的複雜期待,徹底掐滅了。
從此以後,他隻是“礁石”。“幽靈”是他的上級,是他的同誌,也僅此而已。至於陳盛與vegas的舊賬,就讓它隨著檳城的硝煙,一起散了吧。
他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因為這能讓他的心在接下來的行動中,保持必要的冷靜和麻木。隻是,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那持續不斷的頭痛,似乎又加重了幾分。
清晨六點,魚市開秤。
鹹腥的空氣裡混雜著討價還價的喧鬨。陳盛坐在賬桌後,看似專注地記錄著每一筆交易,眼角餘光卻精準地鎖定了幾個常來給日軍食堂送貨的魚販。他會在算賬時,狀似無意地搭話:
“阿龍哥,今日的鯧魚送去食堂,那邊的皇軍沒嫌貨少吧?前日聽你說他們最近胃口大,催得急。”
對方若抱怨一句:“嗨!彆提了,北海倉庫那邊又新到了一批人,吃飯的嘴多了,催得更凶了!”
這條關於北海倉庫駐軍增加的資訊,便被陳盛用隻有自己懂的符號,悄悄記在了賬本邊角。
漁行門口正對一條通往北海方向的土路。每當有日軍卡車駛過,捲起漫天塵土,陳盛都會借著打算盤或喝茶的姿勢,默記下車輛的型別、數量和時間間隔。他很快發現,運輸車隊通常在週二和週五上午九點左右最為密集,且前後必有摩托車護衛。這與盟軍提供的情報基本吻合。
以“去海邊看看新捕的魚獲”或“走訪欠款的漁民”為藉口,陳盛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開始沿著海岸線緩慢騎行。他專挑礁石嶙峋人跡罕至的小道。
在一處名為“黑石角”的廢棄小碼頭,他停了下來。這裡岩石陡峭,能遮擋來自陸地的視線,水下有一片相對平坦的沙地,退潮時水深仍足以讓舢板靠岸。他蹲下身,假裝係鞋帶,用石塊在泥地上快速勾勒出地形草圖,記在心裡。同時,他也注意到,這裡離一條能通往內陸叢林的小徑不遠,便於物資快速轉移。
打烊後,他一邊清點著微薄的收入,一邊在腦中篩選著白天接觸過的人。碼頭苦力阿海,曾因不願將最好的魚獲上繳日軍而挨過打,眼神裡有股不服管的硬氣;貨運司機財叔,兒子死於日軍轟炸,每次提起都眼眶發紅,卻從不多言。
陳盛沒有貿然接觸。他隻是在下次他們來漁行時,會多給阿海一勺豬油拌飯,會默默幫財叔算清被日本商行刻意搞亂的運費。他在觀察,也在等待,等待一個絕對安全且能一擊即中的時機。
直到萬籟俱寂,陳盛纔在油燈暈黃的光圈下,將白天收集的所有碎片,車輛規律、駐軍變化、黑石角的地形、阿海和財叔的評估,用新的密碼本加密,謄寫在薄如蟬翼的棉紙上。
他仔細地將棉紙捲成比火柴棍還細的紙卷,封入一小段防水的蠟管中。第二天清晨,在去往漁行的路上,他像往常一樣,在“順利茶室”門口停下,買兩個椰絲麵包當早餐。
就在付錢接過油紙包的那一刻,他的手指看似無意地在窗台外側摸索了一下,那個小小的蠟管便被精準地塞進了木窗台一道天然的裂縫裡。整個過程不過一兩次心跳的時間,自然得如同拂去衣袖上的灰塵。
與此同時,在漁行開門後,他將一串紅色的乾辣椒掛在了臨街視窗最顯眼的位置。
這是給“幽靈”的訊號,情報已就位,速取。
幾小時後,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學生蹦跳著路過茶室,靠在窗台邊係了係鞋帶。當她離開時,那段蠟管已經消失了。
而陳盛,在整個過程中,甚至不知道誰來取走了情報。他隻需要在傍晚時分,留意視窗的辣椒是否被收走,以確認對方已成功接收。
這種絕對的間接,是他們之間最堅固的保護。
每一天,他都在刀尖上行走。頭痛依舊不時襲來,但高度的精神集中和巨大的使命感,彷彿成了一劑強效的鎮痛藥。他知道,自己記錄的已不再是魚獲的數量,而是通往勝利的無聲密碼。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陳盛正在覈對最後的賬目,目光習慣性地掃過臨街的視窗,那串紅色的乾辣椒不見了。
他的心微微一緊,隨即恢複平靜。訊號已收到,意味著“幽靈”不僅取走了情報,也可能有新的指令下達。他不動聲色地算完最後一筆賬,和夥計打了聲招呼,便像往常一樣,出門進行睡前的例行散步。
他的腳步看似悠閒,卻有著明確的目的地。他繞過一個街角,走向那座橫跨在一條汙濁小河上的名為“平安橋”的石橋。這裡是老城區,入夜後便鮮有人跡。
他先在橋頭駐足,點了根煙,像是在欣賞夜色,實則用全部感官警惕著周圍的動靜。確認安全後,他才慢步走上石橋,走到橋身中段,靠在了冰涼的欄杆上。
他的右手自然地垂下,手指在粗糙的橋體外側摸索著。在第三塊與第四塊橋石的接縫深處,他的指尖觸到了一個微小的硬物凸起。
是一個同樣材質的蠟管。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用手指靈巧地將其摳出,握入掌心,整個過程都被他的身體和夜色完美地遮掩。他將空著的手擡起來,彈了彈煙灰,彷彿隻是在橋上小憩片刻。
然後,他轉身,沿著來路返回,步伐依舊不緊不慢。
直到回到漁行二樓那間密閉的小屋,反鎖好房門,他纔在油燈下,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劃開蠟管。裡麵是同樣卷得緊緊的棉紙,上麵是“幽靈”那熟悉而冷靜的筆跡,寫著新的指令和最新的密碼變更。
他迅速閱後,即將紙條湊近火焰。火苗舔舐上來,紙張捲曲焦黑,最終化為一點灰燼,消散在空氣中。
指令的內容已刻入他的腦海。明天,他將開始新一輪的更具風險的任務,實地驗證“黑石角”在潮汐夜間的靠岸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