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五十六章·人心(上)
·人心(上)
八月十九,卯正四刻,虹銷雨霽晴方好,雲開霧散風輕塵。
今歲中秋無盛景,打前兒是霧鎖寒江,天昏地暗,又幾宿秋雨封城,淅淅颯颯,好容易捱到平明,難得天公作美,旭日東升,驅散了漫空烏雲,但在城池之內,陰霾冥冥,風聲鶴唳,街上人影寥落,巷中門戶緊閉,沒了佳節的熱火氣。
不過幾日工夫,屏江府已是翻天覆地,金花賭坊被查抄,龍神幫主位更疊。
一般人對江湖事不甚了了,更不在乎勞什子龍爭虎鬥,隻管養活老小,布帛菽粟,得過且過,這回卻不然,野林藏屍之事鬨得滿城風雨,不單是本地,附近幾縣也聞風而動。丟了兒女的大多是小戶人家,固然身微言輕,但眾人拾柴火焰高,拖家帶口的堵上衙門,如火燎原,勢成騎虎,官府未敢彈壓,士紳惶惶不安。
正當其時,祭祀大典中道而止,當眾捉賊拿贓,揭發罪案隱情,在場的人不下千百,耳聞目見,毋庸置辯,更何況龍神幫大幫主公然發難,豺虎肆虐,衝殺官兵,碰上百姓也不手軟,逼得他們好一陣狼奔鼠竄,若非幾位俠士挺身而出,戢暴鋤強,加之三幫主及時趕到,深明大義,恐將血流成河,不定怎麼收場。
是日,眾新娘死裡逃生,指控賊寇,三班衙役傾巢出動,搜檢金花賭坊,祝長安亦脫身而出,潛入地牢,找到溫厭春藏起來的證物,脅迫梁婆子設伏,活捉賭坊掌櫃,觀望風色的劉掌櫃隨即倒戈,內外夾攻,搗毀敵巢,解救受困女子近百人……這一來,證據確鑿,真相大白,更兼囚牛倒台,身敗名裂,大事已然。
金花賭坊如此欺公罔法,可死之罪,擢發難數,蓋因牽涉甚廣,案情錯綜複雜,且將上下人等收監,待審訊錄供,理清罪狀,擇日升堂判決,至於龍神幫的惡行,囚牛自食其果,形同廢人,嘲風以雷霆手段整飭總舵,斬殺他的一乾死忠,複又揪出從犯,將人頭送到府衙前,附上錢糧作賠償,軟硬並施,將就平了事。
這般結果似乎還差強人意,卻又無可厚非,隻是風頭未過,誰也不敢拍手稱快,頂多關起門來說幾句“天道好還”雲雲。素日招搖過市的龍神幫弟子一下子消失了,禦龍莊閉門謝客,城外水寨亦壁壘森嚴,比起三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平頭百姓未必曉得此案將會扯出多少瓜葛,也不管訊息傳布開來,又要在江湖上引起甚麼亂子,但他們生長於此,鵲巢知風,打今兒起,屏江府變天了。
溫厭春從府衙後門出來,麵若寒霜,師無恙走在她左側,臉色也不大好看。
劉掌櫃不見了,就在祭龍神那日,他料知大勢所趨,負隅頑抗也是徒勞,便以金鉤喚出數十名死士,作勢拒敵,引他們深入地牢,反手啟動機關,把這些人困死在裡麵,自個兒趁機逃走,官府到處搜尋,總算有了結果,卻是一具屍體。
“屍身仆臥,麵色微赤,紫斑較為淺淡,口鼻內有泥水沫,肚腹微脹,加以膚若雞皮,手腳向前,掌中還抓著樹枝,的確是溺水身死,沒有可疑淤傷。”
這條小巷有些年頭了,黃泥糊牆,磚石零落,甬路上長滿雜草,偶見一兩隻野狗追逐而過,前方有幾座低矮的房屋,莫不閂門閉戶,倒是方便他們說話。
溫厭春聽罷,雙眉緊蹙,問道:“他也會武,哪能輕易淹死?你檢驗清楚了?”
“仵作的屍傷供報亦是如此,你在旁聽著,可有什麼蹊蹺之處?”師無恙不答反問,見她語塞,不由得搖頭,“皮肉已經腫脹,屍首至少在水裡泡了三天,便有易容,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差役沿著水道往上找,不還發現了留書絕筆?”
劉掌櫃死在一條小河溝裡,信紙被石頭壓在橋墩下,大抵是說他為虎作倀,作惡多端,今朝幡然悔悟,雖竭力彌補,但不足以抵罪,又言此前迫於無奈,有人受他所累,碎首糜軀,殘骨填埋於此,冤魂夙夜糾纏,欲還孽債,自當償命。
不知情的人看了這封信,隻覺含糊,可當差役們掘開橋邊石板,果然找到幾截白骨,方知其言不虛,連夜送到刑房,溫厭春和師無恙這才得知訊息,他們取來當鋪賬冊,對比字跡,複又驗過劉掌櫃的屍首,縱有疑慮,也不得不信了。
白骨埋在橋畔,日曬雨淋,蟲咬蟻噬,腐朽得不成樣子,無從辨認亡者身份,溫厭春的心中卻有數————真正的卯三十七死無葬身之地,這應當是其遺骸。
當初囚牛為了掩飾罪行,刺探十方塔情報機要,不惜虐殺金蘭使者,使錢繼祖取而代之,篡占據點,如今龍神幫易主,情勢大變,劉掌櫃已是棄子,不日必遭清算,若他當真心存悔恨,且又顧念家人,在這兒投水自儘,不失為明智之舉。
溫厭春籲了一口氣,暫且放過此事,轉而道:“咱們的人何時能到?”
他們來這兒快半個月了,弄出的動靜可不小,先時察覺據點有詐,未敢聯絡沿江一帶的暗樁,而是通過商路向樂州遞信,慢一些情有可原,沒指望救難解危,隻求收拾殘局,杜絕後患,但數日過去,援手遲遲未至,實在說不過去。
師無恙歎道:“約莫要等個四、五天,那邊出了些變故,說來也跟你有關。”
溫厭春沒去過樂州,聽了這話,滿臉不解,要待問個明白,心頭靈光一閃,臉色陡變,沉聲道:“莫非是……那飛軒死前與我說的,未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