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六十五章·交心(中)
·交心(中)
她做事從不拖泥帶水,話音甫落,奮筆疾書,鑒於龍神幫之亂錯綜複雜,一波三折,任是簡明扼要,從頭捋到尾,也得大費周章,得虧身曆其境,胸中有數,當下一氣嗬成,過不了個把時辰,燈花落硯,便成此連篇文字。
這廂伏案書寫,師無恙候在邊上,幫著添油磨墨,卻是默不作聲,待溫厭春擱筆,他拈了一枚銀針,浸酒過火,輕輕刺入她右手陽溪xue,鬆緩腕關,而後取過稿紙,仔細看了下去,仍是麵如止水,沉密寡言,反叫人心中沒底。
溫厭春忍了片時,見他沉吟不語,顰眉道:“若有甚麼欠妥的,你不妨直說。”
“一五一十,理正詞直,單以事實而論,並無不當之處,傅長老他們見此文章,也能查漏補缺,動中窾要,為少堡主開脫罪責,料是不在話下的,但……”
師無恙撚了撚眉心,苦笑道:“咱們此去屏江府,本為探查龍神幫總舵之變,加以追究玉孃的根底下落,其他人事都在分外,不能輕重倒置,你可明瞭?”
溫厭春心領意會,臉色卻不好看,冷冷道:“囚牛忝為一幫之主,不公不法,傷天害理,甚而殘虐金蘭使者,李代桃僵,侵占十方塔的情報據點,如若姑息,真個令人齒冷。我不過是因勢而動,依法問罪,有根有據,這也叫捨本逐末?”
一字一句,鏗金戛玉,不難聽出她義憤難消,全無後悔之意。師無恙歎了口氣,沉聲道:“你要是個遊俠兒,抑或名門子弟,剪惡除奸,救苦救難,自當無可厚非,怎奈金蘭使者從令行事,既已受命,除了是非對錯,還須計較得失。”
他說得入情入理,溫厭春麵色稍霽,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
木已成舟,她於心無愧,也不怕詰責,伸手去拿稿紙,卻見師無恙側身一閃,從旁繞過,唏噓道:“就事論事罷了。我既無怨言,也沒說你的不是,何至於此?”
語畢,不等溫厭春答對,他挽起袖子,蘸墨下筆。
此處是醫館的裡間,素日安置病患,陳設簡陋,鮮少留客。兩人熬過半夜,盞中燈油所剩無幾,幸而底稿在手,師無恙已有計較,繕寫一遍,費不了半晌。
少時,筆落文成,師無恙吹乾墨痕,輕悠悠抻了下腰,道:“你來掌眼。”
溫厭春拿起稿紙,成文並無大改,隻在字裡行間稍作潤飾,揚長避短,意見言外,譬如調查之初,她在廢宅遭遇了玉腰奴,短兵相接,識得黑手,思及鬻題案的種種蹊蹺,疑心嘲風受襲與之相乾,意在插圈弄套,挑動龍神幫內亂,故而著眼於囚牛,順藤摸瓜,豈知他暗藏陰私,愆戾山積,更有侵害十方塔的嫌疑。
她不禁咋舌,往下看去,據點慘變的始末原已寫明,卻是平鋪直敘,難免貽人口實,師無恙善用言辭,行文如春風化雨,拿劉掌櫃作針眼,串線並股,層遞揭示元凶之罪狀,筆鋒一轉,從案情餘波連及樂州的亂子,發奸擿伏,水到渠成。
如此一來,事實不變而動因移易,加之卯三十七枉死,鐘靈毓、祝長安二人遇險,一個是鐘家堡少主,一個是十君子後人,於公於私,無以袖手,縱有逾矩之行,也是萬不得已,情有可原……隻字不提困厄,處處都是坎阱,動之以情,解析利害,前腳表忠心,後腳討便宜,上位者見此呈文,如何處置,怕也為難。
“你這文章——”溫厭春張口結舌,竟自無話可說。
“正當多故之秋,大處著眼,爭曲直不若盤得失。”師無恙攤手而笑,“事分輕重,人有親疏,同為十方塔用命,少不的偏三向四,而況我們名正言順呢。”
金蘭使者不可有私心,也不好替人打抱不平,但在雷池之內,尚有迴旋餘地。
兩人共同具名,加蓋印章,火漆封緘,待天明送出,溫厭春道:“為何教我?”
師無恙正在收拾桌子,乍聞此言,手下一頓,旋即擡頭看她,淡淡道:“不是教你,也沒在幫你。說來說去,這趟是協同任務,豈能由你一力擔待?”
溫厭春入塔才將數月,此中多有門道,也隻得一知半解,而況屏江府之行波詭雲譎,變數疊出,便是上品金蘭使者,亦不能應機權變。平心而論,她有勇知方,敢作敢當,善為巧發奇中,固然仗血氣之勇,但還是揣時度力,大有可為。
隻見師無恙斂色道:“我的品階比你高,忝為隊正,該當頂事。日後你做了上位,除卻賞罰分明,也要維護親信。有要沒緊的,小懲大誡也無妨,若是累誡不戒,甚或犯禁,當立決,如此方能收攬人心,倘或你剛直過甚,鐵麵無情,總是沒偏沒向,便無敵我之分,遇事難得助力……切忌,路不能走窄了。”
燈火映入眼底,小如黃豆,明滅似星,他一向謹慎,深知言多必有數短之處,很少與人談心,這會子說的鄭重,溫厭春聽得認真,不覺入了迷。
“那——”她回神過來,若有所思地道,“你是在拉攏我麼?”
師無恙失笑,趕巧油儘燈枯,他變戲法似的從袖裡摸出幾支蠟燭,借一點火星,驅散滿室昏黑,溫厭春閉了下眼,耳畔便傳來低語:“不,我在討好你。”
此一言,輕若落針,如風過耳,卻叫她心頭鹿撞,驀然張目,那人已坐回原位,正經八百地道:“你說,花非花跟玉腰奴是一個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