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六十五章·交心(下)
·交心(下)
端看他整衣危坐,儼乎其然地說事,即便溫厭春耳尖,也生了猶疑,有心叮問,偏又口拙,倘或她聽岔了,乃至會錯意,豈不難堪?一念及此,她借坡下驢,甭管這廝出於心地,東扭西捏,權當作怪,幾時按捺不住了,自有爽利與人。
“花非花出沒無常,從不跟人搭夥,每次去接活拿賞,吐不了一言半語,還是壓著嗓子的,渾身上下,除了一雙眼睛,連發膚也遮得嚴實,以是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要說他原是女扮男裝,未為不可,但……”
言至於此,溫厭春皺起眉來,頓了片時才道:“花非花銷聲匿跡已有兩載,白玉蝶失蹤於蒼山古道,亦在兩年之前,加以蒲牢舊事,玉腰奴若為前者,未嘗不能是後者。然則花非花為人義勇,白玉蝶出身百川會,怎生棄德從賊?”
她沒說的是,鐘靈毓矢口否認白玉蝶是花非花,要麼自欺欺人,要麼兩者之間密有勾連。設若如此,當初白玉蝶平白失蹤,恐怕是自主而為,連帶著花非花一齊隱伏,不知有何際遇,而今她化身玉腰奴,花非花亦即重出江湖。
師無恙慣會看人眉睫,覺出溫厭春有所不快,沉吟幾息,道:“浮生無常,情隨事遷,說甚麼好惡,不過一念之間,兒女私情更是如此,唯人自知。”
話雖如此,溫厭春正自煩擾,不由疑心他機帶雙敲,未及開口,師無恙便已攤開白紙,沉吟道:“無論如何,白玉蝶是百川會的遺孤,其父白景天白前輩乃十君子之一,與十方塔瓜連蔓引,目下疑團莫釋,隻恐關涉舊案。”
溫厭春心下一動,問道:“可是伏道君遇難之事?”
伏靈均,在十君子裡位居第二,功高望重,冠絕武林,曾為十方塔初任道君兼歸元宗先代首徒,若他還在,誰主沉浮未可知,怎奈當年戰火初熄,天下未定,此人便在歸途中遇襲,同時蒙難的還有鐘家堡之主鐘博衍,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師無恙頷首,卻見她支手托腮,若有所思地道:“那老鬼生平最恨的人就是伏道君,三天兩頭便要咒詛一回,我跟了他好幾年,從未釋懷,也不曾聽說乾係。”
彼時業火教易主,忙於北遷,上下亂作一團,那飛軒殘了左臂,給人拿住把柄,殺一儆百,逐出教派……因此,伏靈均遇襲之事,要說他不知就裡,溫厭春是信的,但眾口紛紜,他定要設法打探虛實,否則不能甘心。
言外之意,襲殺伏靈均未必是業火教主使的,甚或連這幫人也不明真相。
師無恙怔了下,提醒道:“此事聚訟紛紜,牽累甚廣,至今也沒個定論,歸元宗、鐘家堡兩大派為之抱恨,十方塔亦耿耿於心……風雲不測,你當審慎。”
“我省得。”溫厭春打量他的神色,不見半分驚疑,料想這些個彎彎繞,明白人莫不心裡有數,隻是利害攸關,未敢明說,哪怕事主於他們有大恩大義。
霎時,她的心裡涼了半截,低眉斂目地道:“咱們還去繡雪城麼?”
甭管玉腰奴是不是白玉蝶,事涉六大派和十君子,不容輕忽,而況嘲風已死,他手裡的秘藥方子卻沒了著落,八成給凶手拿走了,此物之歹毒,兩人耳聞目見,如若流毒四方,後果不堪設想,相較於此,她一人的安危便無關緊要了。
“來都來了,怎地不去?”師無恙挽袖下筆,“屏江府之亂,單看其表,是龍神幫作的孽,往裡一查,卻又關乎十君子舊事,我們這一趟可不算因私廢公。
心念急轉,溫厭春看向手邊的火漆信,試探道:“住在繡雪城的那位前輩,莫非也是十君子之一?你報呈實情,還留了一手,要找人做背書?”
師無恙低斂眉目,邊寫邊道:“大樹底下好乘涼,不看僧麵看佛麵。”
溫厭春幾乎給他唬住,旋即回過味來,啐道:“好啊你,拿人做筏子,算盤打得叮當響,半點虧也不肯吃的,要是露了馬腳,叫那位前輩抓住,看你怎麼辦!”
師無恙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道:“我們直話直說,便有冒犯之處,也是無傷大體……他脾氣好,不會跟小輩計較,況且你是個姑孃家呢。”
溫厭春權當這廝滿口歪理,卻聽他一板正經地道:“沒在玩笑,這位前輩姓容,雙名舜華,在十君子裡排名第七,雖已退隱,但未避世,於數年前創立紅袖齋,收留走投無路之婦孺,教她們讀書學藝,頂門立戶,今已風生水起。”
聽了這話,溫厭春不免訝然,幫他磨墨,順道請教,師無恙端的好耐性,有問必答,及至金雞報曉,霧鎖初陽,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方纔罷手。
她的內傷未有好轉,當下熬了夜,隻覺得力困筋麻,萎靡不振,師無恙封好書信,道:“繡雪城離此不遠,沿途還有驛館,後晌出發也來得及,你歇一陣吧。”
溫厭春瞧他麵色如常,便放下心來,吹熄了桌上的蠟炬,要待起身,又聽他道:“你的字挺好,作文要言不煩,旁征博引也沒甚麼差錯,跟誰學的?”
北地失陷之時,溫厭春才將九歲,縱然出身良家,識得幾個字,也讀不了經史子集,後來受製於那飛軒,心不由己,死去活來,更無念書的機會。
師無恙本是隨口一問,不想她默默無言,乃至滿室寂然,惟聞雞鳴犬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