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八十章·傳燈(下)
·傳燈(下)
“這個五娘……”溫厭春喉頭發堵,好似紮著骨刺,“我……或許認得。”
五娘,五師姐,救了她一命,數年間多有照拂,後來刺殺那飛軒不成,難逃毒手,溫厭春鬥膽以身作賭,死中求生,可當她出棺,已沒了五孃的下落。
單看筆據,此女子本是金花賭坊從彆處弄來的,因其貌美,又有才藝,便成為賀禮之一,哪知尹厲的心思都在練功上,又趕上二相宮的陽帝出關,陰君為了震懾內外,籌劃宴會,少不的歌舞助興,尹厲索性做個順水人情,將之轉送過去。
容舜華尚不知這段往事,溫厭春微一猶豫,到底是信任他的品德,自行述說,同時沉下心,疏理思路,便又覺出古怪——當初五娘動了惻隱之心,冒險從尹厲的手中將她救出,未能遮掩住容貌,相隔不過幾年,他豈能認不出來?再說,五娘雖然善舞,但被那飛軒劃破了臉,已不是絕色佳人,便要送禮,也不合適。
一時之間,她胡思亂想,心亂如麻,甚而後悔對尹厲下手太快。
容舜華沉吟道:“尹厲特地寫了‘丹田有損’四字,可見這位姑娘原也會武功,卻被人使重手廢去,致使她經脈殘毀,再難修煉……的確像是那飛軒手筆。”
溫厭春心中大慟,恨不能立時去找到這個五娘,看她究竟是誰,卻給容舜華攔住,隻聽他說道:“二相宮是魔門之首,時下雲譎波詭,你身為金蘭使者,若是平白無故的過去,真為失宜,再說……這已是五年前的事。”
黑道門派自來不講仁德,明爭暗鬥,總是弱肉強食,無論這個五娘是不是溫厭春認識的人,功力儘廢,淪為舞女,置身於魑魅魍魎之間,難能安然無恙。
見她眉頭緊蹙,掌心已給指甲掐破,容舜華也覺不忍,道:“你莫要胡思亂想了,現任陽帝萬古塵癡心向武,並不是暴虐之徒,又已閉關潛修,門派事務全憑夕……陰君作主,我托人去打聽一二,你先將傷養好,回到十方塔,再行打算。”
溫厭春聽言,大是感激,要待躬身施禮,卻被他讓過,笑道:“夫人年長於我,你拜她為師,可算作我的半個子女,稱呼一聲‘叔父’也使得,客氣甚麼?”
打從北地淪陷,家破人亡,溫厭春便是孑然一身,這些時日之中,處處受到容舜華的關照,又知九幽夫人生前所念,解開心結,實已視他為長親,當下定了定神,收好證物,思及話中之誤,好奇道:“容叔,恕我冒犯,聽說二相宮那位陰君曾是您的心上人,當年發生了何事,竟使您斬斷大好的姻緣?”
江湖人最是多嘴,何況十君子那時聲名顯赫,大家都想喝一杯喜酒,哪知大戰之後,風雲疊起,容舜華出走,秦夕照另嫁他人。
作為晚輩,溫厭春本不該相問,但她知道九幽夫人鄙夷情愛,也看出容舜華實無此心,一言一行,俱是出於恩義……這樣的兩個人,為何會成親?
“你倒會趁熱打鐵。”容舜華一哂,回身看向牆壁上的地獄圖,眉目間似有惆悵之色,“彼時風波未平,暗鬼作祟,我不告而彆,隻是不想連累她。”
溫厭春怔了下,收斂遊思,道:“可與伏道君、鐘堡主遇襲之事有關?”
容舜華頷首,直言道:“此案甚為蹊蹺,武林中大多數人都將血債算在業火教的頭上,從種種跡象來看,他們確是插手了,但不像主謀。”
昌平二年,六大派結盟,遵從朝廷號令,朝野合力,共扶家國,十方塔的大敵則是業火教及一乾瀚漠密諜,及至斷龍江大捷,蠻軍退踞北地,業火教傷亡慘重,隻得北遷,然其一度稱雄武林,勢力根深蒂固,有殘黨蟄伏台下,為數不少。
“這些人懷恨在心,屢次為非作歹,可是沒了靠山,有如一堆散沙,隻要加緊緝查,盤究應用,使他們疲於躲藏,便難以聚集。”容舜華冷然道,“案發之後,我反複審閱卷宗,發現了疑點,有一方隱秘勢力在召集業火教殘黨,幫助他們詐死,改頭換麵,分散到各地……此等大事,情報上竟無明言!”
縱觀天下,能有如此手段的勢力也沒幾家,溫厭春背後一寒,臉色陡變,想到那飛軒生前未能做成的“生意”,緊緊握住了拳頭,低聲道:“同盟之中,或有一家暗中變節,步上業火教的後塵,隻是做得隱蔽,化整為零,讓賊子侵入各派……伏道君執掌十方塔,是他們的眼中釘,為了暗度陳倉,必先對他動手!”
“不單是報複,本案震動武林,才將穩定下來的局麵險些分崩離析,人人驚惶不安,更有甚者,借機挑起事端,麋沸蟻動,渾水摸魚。”容舜華憶起昔年之事,神色沉鬱,“我料想他們既已得逞,下一次該是衝著十方塔來的。”
伏靈均在任期間,眾人均是心服口服,噩耗一經傳來,不啻天崩地裂,位同副手的容舜華覺出異樣,暗地裡更換密文冊,毀掉十方塔派往北地的密諜名單,再用假情報設套,果然發現了內鬼,原想放長線,釣大魚,殺身之禍便已襲到。
“難道十方塔沒有傾力相助?”話剛出口,溫厭春驚覺不對,猛地捏緊雙拳。
道君橫遭不測,容舜華原無正職,不得不與四部之主共同理事,既已發現禍患,定當協力,結果卻是他以身作餌,後援未至,若非得九幽夫人相救,武林中又要多一樁懸案……由此推想,內鬼不止一人,甚或連上層也被滲透了。
容舜華道:“怪我失慎,未能探明對方的身份,雖大難不死,但錯過良機,線索俱斷,加之十方塔有了新道君,我的舊部也被打散,不能回去,便留在此地。”
這話頗含自嘲,溫厭春卻有傷悲之感,也沒心緒問彆的,隻覺得十年來種種隱事,無不受人操控,千絲萬縷,織成羅網,此時回想起來,委實不寒而栗。
她病體未愈,窮思竭慮,恐有發作之憂,容舜華不複多言,轉身去配藥。
又過幾天,溫厭春傷勢大好,《地獄變》心法也已修煉有成,以補半篇《天人賦》的弊缺。這日晚間,她行功完畢,正在院裡練劍,忽見竹林中燈火閃爍,有過幾麵之緣的藍裳女子疾步而來,卻不找容舜華,隻說山下有人要見她。
“一個生麵孔,自稱是來送信的,不肯轉交於旁人,你且小心。”
溫厭春聽了,若有所思,下至山腳茅亭,見是個中年男人,布衣草履,相貌平平,神色甚為呆板,手裡拎著包袱,像是奔忙的旅者。
待藍裳女子退到遠處,溫厭春出示了金蘭令,正色道:“你是信客。”
男人點頭,將包袱放在桌上,道:“此間諸事,天機會都已審理分明,各人之功過,亦見分曉,著我前來傳訊——風波樓屬下未四十九,武藝甚佳,膽識過人,今番發奸擿伏,破案有功,擢升為中品,爾當勤恪用命,克儘厥職。”
分明是嘉獎,話中卻隱隱有敲打之意,溫厭春微一低頭,掩去慍色,那男人也不多事,收走她的黑鐵令牌,遞上一枚新的,轉頭出了茅亭,縱馬而去。
溫厭春看向手中的牌子,銀光閃閃,十分好看,其所代表的權位及意義更是不同凡響,若在從前,她定然歡喜,今日卻覺得沉重,且有一團火氣堵在胸中。
秋風起,似有似無的腥臭味撲入鼻端,溫厭春解開包袱,裡麵是個四方盒子,開啟一看,竟有人頭封在白灰中,麵龐鐵青,雙目圓睜,口中還塞著石塊。
這是單崇的首級,以其所犯之罪,死有餘辜,可是殺人不過頭點地,如此行徑,分明在警告她安分守己,後不為例,莫再意氣用事。
“對付一個小輩,竟要用上殺雞儆猴的把戲,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溫厭春回身看去,隻見容舜華站在亭外,不知看了多久,她合上蓋子,麵沉似水,道:“我雖得晉升,可在有些人的眼裡,也跟單崇一般。”
十方塔崛起,如日中天,卻不複是開初的江湖監察司,溫厭春心知她不守規矩,觸犯了上位者的忌諱,但規矩是人定的,是好是壞,全看那些人是何立場。
先有歸元宗,後是龍神幫和般若堂,打著盟約的幌子,一味粉飾太平,甚至罔顧對錯,總教苦主忍氣吞聲,長此以後,這江湖可還有“公道”二字?
似是瞧出她的想法,容舜華歎了口氣,問道:“你想怎麼做?”
溫厭春看著匣子,沉默一陣,道:“這幾次任務之中,我確是急於事功,落得一身傷病,也被有心人看成威脅,按理說,我該學乖了,但……”
她頓了一頓,忽而冷笑道:“現在的十方塔,正缺我這種不守規矩的人!”
溫厭春我之所以加入十方塔,一是情勢所迫,二是平生多恨事,想著大樹底下好乘涼,能有個光明正大的身份,改惡向善,豈不美哉?
“後來,我發現這棵樹長歪了,還有蠹蟲,本欲從中抽身,卻又遲了,何況……”她迎著燈火,拔劍出鞘,“封豕長蛇食人肉,顛倒乾坤坐高堂,我心不甘!”
寒光一閃,劍氣縱橫,亭前的大青石應聲裂作兩半。
溫厭春回身看來,問道:“容叔,你當真放得下當年之事嗎?”
容舜華深深望著她,過了良久,才道:“我老了,也有著牽掛。”
不待溫厭春回話,他又笑了起來,伸手給油盞添上罩子,口裡道:“不過,當初十君子為抗侮而奔走於天下,也跟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
一劍難平天下事,但當長堤潰敗,卻是蟻xue所蝕。既已置身其中,走不了回頭路,那便萬萬不能隨波逐流,否則泥沙俱下,腐骨爛肉,江湖也會成為死水。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寶興州主城之內,今夜下了大雨,各家鋪子早早打烊,隻有幾間酒肆還點著燈,師無恙獨坐一側,自斟自飲。
他生得俊美,衣著光鮮,出手也大方,又且悒悒不歡,堂中酒客頻頻側目,間或有人搭訕,未得回應,待到宵小近前冒犯,臟手還沒碰到衣角,便給筷子釘到桌上,鮮血直流,哭爹喊娘,再沒有一個不長眼的。
酒壺倒空,師無恙喝紅了臉,神智卻還清醒,正要叫店小二上酒,便有一人走近,徑自坐在對麵,說道:“思傷脾,怒傷肝,喝多了酒更是不好。”
來者是個四十餘歲的女人,一襲青佈道袍,臂搭拂塵,肩負藥箱,臉上戴著木雕麵具,隻露出半張臉,她拿出一瓶藥,道:“恭喜你晉升了,這是禮物。”
師無恙淡淡道:“我才得信,您倒是訊息靈通,既然來了,怎不去見老友?”
這人便是白水九針方九如,她搖了搖頭,道:“我跟他不差這一麵,本是應你所請,哪知路上遇著疫村,又發現幾個瀚漠的奸細,耽擱幾天,抱歉之至。”
師無恙微一垂眼,道:“您言重了,人命關天的事,哪還有甚麼先後?”
此言頗為得體,但方九如深知他的本性,打趣道:“相交十年,你為彆人求到我這兒,還是破天荒的一遭,信上催了又催,刻下怎地反口了?”
明知她是在套話,架不住師無恙喝得一肚子悶酒,夜已深,閒客儘散,掌櫃的也識趣,他不必顧忌,將這些事扼要說了,複又氣恨恨地道:“左右是她不知好歹,我還死皮賴臉的做甚?人各有命,她不領我的情,我也勉強不來。”
方九如細瞧他眉眼,見得憂色未消,比之從前更像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心下瞭然,便道:“三日前,容齋主傳來書信,讓我不必著急,那位溫姑娘已無大礙。”
師無恙縱是餘怒未消,聽得這話,暗自鬆了口氣。
見他不語,方九如心念一動,道:“你既已晉升,接下來有何打算?”
“上品又如何?聽命行事而已。”師無恙似笑非笑,“您無須試探,他們要查白蓮使,誰也阻攔不得,我隻管做好分內事,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方九如聽罷,給他倒了一碗茶,道:“我在途中聽到一些風聲,鐘家堡少主日前歸家,為其母祝壽,數年間不曾來往的篤劍閣竟也派人去送禮。”
六大派結盟不過十年,彼此恩怨糾纏卻更加久遠,尤以鐘家堡和篤劍閣為最。
師無恙好奇心起,笑道:“這兩家原是血脈相連,昔時朝野動蕩,理念不合,從此分道揚鑣,還發了毒誓,若能重歸於好,旁的不說,二相宮肯定坐不住。”
雨停了,方九如站起身來,道:“我就怕節外生枝,煩請你多加留意。”
她走向門口,忽又停步,回頭望去,問道:“你還想回家嗎?”
“金蘭使者都是無家可歸之人,我也不稀罕那些個虛情假意。”師無恙輕輕嗤笑,心間卻又閃過一道身影,“真正想要的……最好是不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