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九十八章·篤行(上)
·篤行(上)
師無恙重又現身,既是在溫厭春的意料之內,也將她心中的憂煩儘數勾起,得虧夜色黑沉,四下裡冬山如睡,並無旁人,便即掩覆印痕,回到了住所。
三更已過,萬籟俱寂,溫厭春本來累得心力交疲,這會兒卻睡不著覺,加之後背傷痛,衣衫已被鮮血洇濕,又給冷風吹了一路,委實難受,索性便點燃油燈,去灶房打一盆水,擦洗乾淨,再找到醫箱,欲待裹傷,瞥眼見一枝白梅孤零零的落在地下,心念甫動,將藥粉放回箱中,轉手從換下的那身衣服裡拿出一隻檀木小盒,正是師無恙所留的金瘡藥,適才她怒火中燒,不肯接他的東西,到了臨走之時,竟又神使鬼差地彎下腰去,拂開雪堆,將此物撿了起來。
盒中滿滿的裝著玉色藥膏,如凝脂,似白蜜,氣息卻清苦,還有幾分辛辣,正如師無恙這個人,外表溫良,心思詭譎,行善的是他,作惡的也是他。
溫厭春怔了半晌,挑出傷藥,搽在背上,登覺涼意透骨,跟著刺痛發癢,好像有蟲蟻在血肉裡鑽來爬去,尋常人決計受不住,更會疑心其中有劇毒,她卻自忍耐,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疼癢大為減輕,再對鏡照看,創口竟已結痂。
此藥見效奇快,若在緊急之時,當有極大的用處,溫厭春將之收好,扯布包紮,換上件乾淨衣袍,也無意就寢,便把燈芯挑亮,拿起那枝梅花,坐在桌旁,細細回想這些天的種種險惡事情,不覺皺眉,心下極是沉重。
十方塔以道君為尊,伏靈均遇襲之後,改由天機會主持大局,四部分理事務,不說公正嚴明,儘如人意,也可算得上權衡協作,執行有常,現在出了這等禍事,鴻雁閣上下均自難安,大長老等人亦已難辭其咎,於他們而言,眼下是審問叛逆、奪回失物要緊,然在溫厭春看來,比起傅淮,道君的身份之疑牽連更廣。
當年伏靈均在位,十方塔的規矩雖嚴,但是明令行事,信而有征,與現今大不相同,此前她就已覺出蹊蹺,料想那樁舊案並非業火教所為,至少也跟舉派北遷的大宗無甚瓜葛,見了這位道君之後,更可斷定是內難。
溫厭春原先認為此事由傅淮而起,哪知師無恙露了口風,主謀另有其人,她一下子便憶起夔城之行,這廝突然叛逃,攻了他們個措手不及,傅淮的處境卻更加不利,以致方寸大亂,破綻百出,到頭來鋌而走險,落得這個下場。
雖說師無恙是迫於道君之令,計較利弊,不得不作出取捨,但也可看出他對傅淮實無情義,甚至不肯提醒一句,說明此人雖於業火教有用,卻非休慼相關。
傅淮好歹是天機會的四長老,代掌鴻雁閣,除他之外,又有誰能動關大局?溫厭春以梅枝蘸水,緩緩寫下“秦夕照”三個字,心念一轉,又添上“大長老”。
玉腰奴私下拜秦夕照為師,為她作孽害人,挑動各派之亂,做儘陰事,役使業火教舊部侵襲寶庫,其間所涉利害豈同泛泛?由此推想,這位陰君即便不是謀害伏靈均、鐘博衍的罪魁禍首,也必有插手,如今事已敗露,十方塔該當介入爭端,查究真相,大長老及其同黨之人兀自推三阻四,內中不知藏著何許情弊。
思及此,溫厭春心下一沉,當務之急確係刺探二相宮,隻可惜謝庸失蹤,鐘家堡派出百十名弟子四下搜尋,刮地三尺,也沒找到他的人或屍首。
謝庸乃陽帝傳人,權位僅次於兩位宮主,若他死了,二相宮決不能行所無事。反之,他定要潛回門派,與秦夕照對質,似這般風平浪靜,大為古怪,好在溫厭春已有計較,但因此事牽涉重大,要查個水落石出,還須從現任道君身上著手。
孟玄知認出了那一掌的門路,卻教她驚疑不定,因而當著師無恙之麵,說出“活死人”一言,然這世上豈有還魂之事?隻怕是那人本就沒死。
思緒起伏之際,溫厭春又想到鐘家堡清理那日,鐘靈毓不忍觀刑,便躲到了廊橋上,與她說些心裡話,還提到一件舊事,即在昌平六年,懸案未決,族人們都已認定鐘博衍不在陽間了,想為他立個衣冠塚,以便祭祀,其時司空璿病重,本已鬆口,卻有無名氏自稱是故友,贈藥將她治好,立塚之議便此作罷。
這人是不是方九如,暫且不必說,以司空璿的性情,要她反口,絕非易事,須知鐘博衍乃十君子之一,在江湖上頗具聲望,族中子弟莫不敬仰,更且夫妻情深,舉案齊眉,她為他設祭,免得做孤魂野鬼,原也應當,卻又何苦如此?
溫厭春左思右想,司空璿該是得知了甚麼訊息,堅信自己的夫君尚在人世。
然而,鐘博衍與伏靈均一同遇襲失蹤,他要是沒死,那位伏道君可還活著?
身為歸元宗先代首徒,又在國家危難時執掌十方塔,人人皆知伏靈均英才大略,不避艱險,她雖無緣得見,卻也受其恩澤,還跟他的仇敵和夥伴有所交集,若是個沽名釣譽之徒,那飛軒何以恨入骨髓,容舜華又怎會心服?
除非……伏靈均雖然僥幸不死,但已慘遭戕害,跟從前相比,判若雲泥,甚或有難伸之隱,回到這裡也於事無補,而況奸賊未除,現任道君的真身更是撲朔迷離,就算要報仇,也須隱蔽行動,韜晦待時,少不得有些事要假手於人。
一刹那間,溫厭春不寒而栗,腦中如有雷電交作,猛地裡站起身來。
翌日,卯時二刻,天色朦朧,她披上一領鬥篷,縱馬下山,向北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