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九十八章·篤行(中)
·篤行(中)
明台縣東出十五裡,有一棧橋,複行百十步,便到雁歸驛,鐘靈毓一行就下榻在此。溫厭春催馬急奔,行至驛外,還未過辰時,她落地站定,抖落肩上風塵,一走進大門,見祝長安和鄭青蘭坐在靠窗邊,正自用飯,當即出聲招呼。
堂中旅客寥寥,溫厭春左顧右盼,不見鐘靈毓的身影,一問才知白玉蝶染上了風寒,他正在客房裡照顧,雖說祝長安回思前事,尚自心存疑忌,但看這姑娘纖纖弱質,友人信之不疑,便也沒二話可說,隻在她麵前假充木訥,少提正事。
溫厭春心中有數,向鄭青蘭問明兩人所在,便讓他們繼續吃酒,自行上樓,走向左手邊第三間客房,擡手敲門,裡邊果然傳出了鐘靈毓的聲音:“誰呀?”
“是我,聽說白姑娘有恙,可好些了麼?”溫厭春應了一句,少頃,房門開啟,鐘靈毓將她讓進屋來,一日不見,麵目竟已憔悴,眼下微現青黑。
他的手裡還端著一碗藥,愁眉苦臉的道:“玉蝶隨身攜帶得祛風散寒的藥品,昨夜發過熱,今日已見好轉,都怪我粗心大意,早知不該……”
話未說完,忽聽得一聲輕咳,倚在床上的白玉蝶緩過了氣,嗔道:“快些打住罷,小病而已,不必掛懷,何況是我自己要來的,哪能怪得著你?”
溫厭春緩步走近,瞧她麵無血色,白而發青,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再一探脈象,遲緩無力,陽虛氣陷,更有寒邪阻滯在經xue之中,確不是假裝的。
這一來,溫厭春暗自驚疑,跟鐘靈毓說了幾句話,又道:“你也累了一宿,且歇一忽兒,去樓下用些酒飯,這裡有我照看,你放心便是。”
白玉蝶聽了,眼波微轉,似已知覺端倪,卻不作聲,端起藥碗喝乾了。
江湖上近來風波疊起,各家各派均被捲入漩渦之中,十方塔內部的情勢更是險惡,鐘靈毓自也擔著極重的心事,聽得此言,並未察覺異樣,拿上空碗便出去。
房門緊緊關閉,腳步聲往樓下而去,溫厭春轉過頭來,放開了白玉蝶的左手脈門,坐在床邊,歎了口氣,問道:“你的病,怎麼回事?”
數九天,風霜冽厲,莫說是柔弱女子,就連壯漢也難挨,然習武之人修為深湛,早便不畏寒暑,玉腰奴又並非真正的白玉蝶,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
此言出口,床上的女子臉色忽變,坐直了身軀,與她對視一眼,本是溫柔和順的相貌,驟現冷銳森然之意,有如利刃出鞘,與剛才判若兩人。
“既是凡胎,豈能不生病?”玉腰奴嫣然一笑,岔開話題,“你找我有事?”
溫厭春一聽,知道她沒說實話,便也不兜圈子,直言道:“傅淮通敵,在歸藏山下伏擊我和靈毓,料想你已知悉,十方塔精英儘出,將賊人斬儘殺絕,卻因變生不測,有魚脫網,但這方圓百裡都在封鎖之內,官府也得了密信,鐵騎沿途設卡,佈下天羅地網,人出入已為不易,單憑兩條喪家犬,決計無法帶走輿圖。”
玉腰奴點了點頭,卻道:“他們若將圖紙拆散,分頭送出去呢?”
“狗急跳牆,這也未嘗不是一個法子,但要向瀚漠人邀功討賞,斷縑寸紙就不值甚麼了。”溫厭春嗤笑,“倘若師無恙在此,或可應機立斷,區區小卒,豈敢自作主張?不瞞你說,傅淮受刑吐口,供出了接應之人。”
聞言,玉腰奴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原來你懷疑我。”
她秀眉深蹙,臉帶病容,絲毫不見心虛,反而有幾分委屈可憐,溫厭春籠手入袖,在掌中掐出了血印,冷冷的道:“那些殺手都是業火教的舊部,在這一帶潛伏已久,加之師無恙叛逃,風聲正緊,傅淮出身歸元宗,又為十方塔中人,就算跟奸細勾通,也不能任意指使他們。再說,你的底細還未暴露,本可留在夔城,避禍守命,偏偏就在此關頭,你跟著靈毓趕來這裡,若非策應,又是為何?”
歸藏山周遭原就有重重哨線,事發之後,金蘭使者聯合官兵,在各處要道加設卡子,戒備森嚴已極,輕功高強如師無恙,也須得小心,玉腰奴卻不然,她假借白玉蝶的身份,與鐘靈毓同行,隻消將馬腳藏好,旁人輕易查不到她。
“……此事關涉重大,莫說十方塔,朝廷也不會善罷甘休,定要追根究底,屆時也少不了你的麻煩,且請迷途知返,將東西還給了我罷!”
溫厭春說得懇切,玉腰奴回思前塵,真真是恍若隔世,不自禁的心軟,伸手欲撫她臉,忽地瞥見右腕的疤痕,一下子便回神,低頭道:“傅淮與白蓮使相過從,卻跟我無甚來往,而今他見事情敗露,為了掩護同謀,也讓自己少挨受幾道苦刑,便將屎盆子扣我頭上,你若是相信,我也無話可說,要殺便殺。”
頓了下,她又苦笑道:“我不怨你疑心,隻怪我自己無能,上次辦事不利,未敢回去領受罪責,若真有將功補過之法,怎會拖泥帶水,等著你來訊問?”
這番話不無有理,師無恙所言也未必可信,但溫厭春自在心間反複推敲,又捏了個小謊,是非真偽,已見分曉,眼中掠過一絲失望之色,卻不急於拆穿。
“當真不在你手中?”她咬了咬牙,“傅淮這老賊,恁地奸猾!”
說著微一沉吟,語轉和緩,輕輕握住玉腰奴的手,道:“五娘,你不怕那飛軒,卻怕秦夕照,莫非她對你使了手腳?可是與你的病有關麼?”
玉腰奴愣了一愣,還待搪塞,溫厭春又即正色道:“咱們道不相謀,若為身家性命打算,早該視彼此如寇仇,但你對我有情,我也不能對你無義……姐妹一場,若有法子讓你脫出苦海,教你我不致成為死敵,我不惜一試!”
這幾句話雖是出於計較,但也發自肺腑,由她說來,木人亦已動容,玉腰奴登覺喉頭一窒,謊話竟是難以出口,沉默了半晌,才道:“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