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一百零八章·真相(上)
·真相(上)
秦夕照本來好端端的站著,驀地裡倒在地下,雙眼、兩耳和口鼻等處一齊流出鮮血,模樣極是可怖,以鐘靈毓的膽量,也為之驚得全身僵直,久久不動,得虧玉腰奴撲到跟前,將他推醒,連聲道:“發生了甚麼?你怎樣了?”
“我、我沒事。”鐘靈毓心亂如麻,聲音發顫,“我隻碰她一下,我……”
萬古塵和方九如雙雙搶上,一摸腕脈,一探鼻息,臉色都不好看,秦夕照這般詭異的情狀,顯是劇毒發作,攻入臟腑,就算全力救治,也不過一時半刻之命,料想是在挑揀藥物時搗的鬼,趁他們的心神凝注在容舜華身上,偷偷服下。
溫厭春心中一窒,想不到這毒婦對自己也極狠辣,一時間頓口無言,直到背後傳出窸窣聲,原是容舜華聽得動靜,睜開眼來,看到秦夕照軟癱在地,七竅尚不注滲血,不由得一怔,強自撐起身子,踉踉蹌蹌的來到她身邊。
他確是懂得秦夕照的心,方能贏得這一局,此刻也沒說甚麼“何苦乃爾”之類的空話,她罪孽深重,自然沒好下場,一切都是該著的。
秦夕照隻剩下一口氣,眼前也有些模糊不清,勉強認出了容舜華,費力的向他靠近,聲音漸低,道:“到頭來……還、還是你命大,替我把血擦了。”
容舜華擡頭,見方九如搖了搖手,心知秦夕照很快便要死了,過往種種,也似煙雲一般過眼即散,當下百感交集,將她身子扶起,用袖子揩去臉上的血汙。
毒性發作極烈,秦夕照連一根手指也動不得,說話更是艱難,卻仍在笑,隻聽她喃喃道:“罷了,罷了,我、我輸得口服心服,但……玉兒,你過來些。”
玉腰奴登覺毛骨悚然,鐘靈毓更是打個寒顫,緊緊攥住她手。
秦夕照兩眼昏花,等了又等,身前也沒人影在晃動,苦笑道:“師徒一場……難道你忍心不、不送為師一程?玉兒,你須得想好了,解藥還想要麼?”
聞言,不單玉腰奴心頭大震,連溫厭春也自屏住了呼吸。
“什、什麼解藥?”鐘靈毓一愣,卻沒得到半句回答,玉腰奴輕輕推開他,大著膽子上前,雙膝跪地,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師父”,一如往昔。
秦夕照聽了,顫抖著手去撫她臉,從眉毛向下,摸到唇角,似是心滿意足了,才道:“你跟我年輕時很像,所以在眾多門人裡,為師最中意你,可惜……你還不夠像我,走上這條路,竟、竟還存著妄想,好可憐,好……好可笑啊!”
玉腰奴給她摸得骨顫肉驚,額上全是冷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溫厭春見狀,挺步而近,一把扣住秦夕照的手腕,厲聲道:“解藥在哪兒?”
手上傳來一陣劇痛,秦夕照也漫不在乎,兀自笑道:“沒、沒有解藥,她中的毒……我加了許多變化,還沒大成,哪來的解藥?”
說著扭過頭,麵向玉腰奴,眼中重又流出兩行鮮血,極輕地道:“我奪了白家的藥典,又敗於白家的針法,何嘗不算得因果報應……好徒兒,你也等著罷。”
話音未落,秦夕照全身僵直,癱在容舜華懷中,氣息斷絕,一動也不動了。
挑起這一切事情的罪魁禍首死於暗室,二相宮之亂也可算得塵埃落定,但看她留下的東西,還有臨死時說的那番話,在場諸人都擔著沉重的心事,尤其是玉腰奴聽到了秦夕照最後吐出的咒詛,不知想到了甚麼,臉色慘白,失魂落魄。
翌日,依照二相宮門規,萬古塵將秦夕照及其黨羽的屍首堆到聖地前,一具複一具,幾乎壘成了小山,而後架起柴火,當眾燒得焦爛,挫骨揚灰,以儆效尤。
當此之際,溫厭春點出柳書生等幾個好手,在玉腰奴的帶領下,再度進入毒窟,有了一回經驗,加上地圖,儘量避開活傀,順利找到了保藏證物的箱子。
秦夕照所默寫的細作名單上共有三十七人,其中兩成在十方塔,五成隱伏於六大派中,餘下的三成分佈各處,也都是有頭有臉的官商。此外,在過去十年間,她背靠二相宮,占得身份之利,與江湖上各路人物來往,上到歸元宗宗主羅鴻騫、般若堂前代堂主尹厲,下至綠林豪強,牽絲扳藤,利害相關,實令人不寒而栗。
事關重大,溫厭春不敢大意,先找上萬古塵、容舜華等人,對全部證物加以甄彆,確不是作偽,連夜將所有賬冊察看完畢,又把書信謄寫留底,以防萬一,到得天明時分,她頭昏腦脹,始覺身子疲睏已極,衣衫都給冷汗浸濕。
隻看桌上的憑證,已可想見這十年來,業火教借著秦夕照之手,對中原武林滲透到了何等地步,溫厭春原想著徐徐圖之,刻下僅有一念:快刀斬亂麻。
二相宮發生瞭如此大事,風聲早便傳出,秦夕照的死訊也必遮瞞不住,她想了一想,也不得沐浴更衣,扯布巾抹兩把汗,便收拾好東西,趕去陽華殿。
秦夕照承認伏靈均、鐘博衍遇襲一案是她所為,死前卻又說鐘博衍親口吐露了寶庫的秘密,頗有隱射之意,外人已自驚疑,何況是其骨肉?溫厭春還未進廳,便聽到“砰”的一響,緊接著便是鐘靈毓的聲音:“我爹絕不可能變節!”
廳堂中,萬古塵坐在上首,容舜華、方九如分坐兩旁,小輩卻隻鐘靈毓一人,但見他眼眶通紅,用牙齒咬著下唇,想哭又強自忍住,半是委屈,半是恛惶。
正當卯時,天亮未久,想來這場談話也才開始,溫厭春推門而入,將箱子放在腳邊,與三位前輩見禮,隨即拍了下鐘靈毓的後背,讓他定神,介麵道:“有關鐘堡主之事,我本自有些猜想,昨夜審閱秦夕照所遺書信,又發現一點線索。”
聞言,各人儘皆側目,溫厭春便拿出兩件信函,道:“這是羅鴻騫的親筆書信,我搜了幾遍,攏總也隻有兩封,在和秦夕照交往的人中,可算得最少。”
從信頭和落款來看,第一封是羅鴻騫於昌平二年臘月廿四所寫,內容含混,意在讓秦夕照儘快解決掉她手中的人,省得節外生枝,而他投桃報李,已幫她堵上疏漏;第二封的時間則已是昌平八年二月初七,書曰“百川歸海,前事便消”。
“好巧,伏道君與鐘堡主遇襲之期就在昌平二年的臘月中旬,後者更加明瞭,白景天白前輩之父,也就是白老爺子,他逝於昌平八年二月,白家從此隻剩下孤女寡母,‘百川歸海’即為百川會分崩離析,秦夕照勾通龍神幫,趁火打劫。”
頓了一頓,溫厭春臉色冷沉,接著道:“此前我便在想,百川會雖是民間的醫者行會,但有白家牽頭,加以朝廷和各商號的支援,縱是大權旁落,也不致在短短一年間敗落……彼時陽帝尚未受困,秦夕照小心敬慎,攛掇龍神幫出手,如今想來,還有歸元宗在暗中相助,可是無冤無仇,羅鴻騫為何要這麼做?”
鐘靈毓怔了一下,沉吟道:“覬覦白家醫典的是秦夕照,羅鴻騫有把柄落於她手,要作個了斷,便得替她辦成此事,因而自這之後,兩人再無聯絡。”
他的推論實是合情合理,萬古塵微微頷首,容舜華和方九如對視了一眼,雖未作聲,神色卻極肯定。溫厭春點了點頭,又問:“究竟是怎樣一個把柄,竟能讓羅鴻騫在數年後仍自耿耿於懷,甚至不惜違背道義,使暗手坑害同盟?”
“這……”鐘靈毓心念急轉,臉色陡變,“難道那件大案跟他也有關?”
早在回春鎮之時,溫厭春便因程嬰幾人而聽得一些江湖傳言,遑論六大派彼此相知,羅鴻騫自幼就被伏靈均這位師兄壓在頭上,即使對方進了十方塔,做不得歸元宗的下任掌門,他也沒少遭人謗議,是以案發之後,說什麼的都有。
鐘家堡跟歸元宗有嫌隙,鐘靈毓更險些被羅鴻騫打傷,但在他心中,堂堂白道魁首的一代宗師,何至於如此下作?是以他驚道:“阿姊,莫不是錯了?”
“此猜是正或誤,唯有事主才知。”溫厭春深吸了口氣,忽而抱拳躬身,向著方九如一拜,“十方塔風波樓門下未四十九,拜見伏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