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雪尋春_青山荒塚 第一百零八章·真相(下)
·真相(下)
她的聲音雖然不響,言語卻似雷震一般,刹那之間,廳中寂靜無聲。
“伏、伏道君?”鐘靈毓瞠目結舌,大是驚疑,“阿姊,你開玩笑麼?要不,便是哪裡弄錯了?伏道君可是個男子,就算他沒死,也不能變作方真人啊!”
溫厭春容色嚴肅,全無說笑之意,堂上三人亦未對她的話加以駁斥。
鐘靈毓不由得心慌,再一回想,打從方九如在鐘家堡現身,母親便對這位外客極為信任,卻沒跟他談起情由,而在雪原寶庫內,宋清川突然間態度大轉,也確是耐人尋味,加之秦夕照指出她所使針法的來路,種種端倪,實已不少了。
即便如此,他仍是難以置信,訥訥道:“方真人更也許是白家的人罷!”
此猜不無有理,萬古塵卻搖頭道:“你有所不知,‘陰陽九轉針’並非白家祖傳的針術,而是白景天自創的,業火教門人善使毒招,打仗時死傷相藉,此法專為救急之用,使我方眾多好手得免於難,因此敵賊非得先殺了他不可。”
鐘靈毓一下子便想起家中所藏的武學殘篇,也是鐘博衍在戰場上自悟之招,刀槍無眼,生死莫測,有多少人一去不歸,又有多少奇技成了絕響?
白景天是在施治時被裝成傷兵的瀚漠殺手割喉而死,凶犯當場便給人拿住,剁作七八塊,事出倉卒,這套針法自然傳不回白家,能在事前得他傾囊以授,對方也隻能是十君子之一。思及此,鐘靈毓再看方九如時,眼神已大大不同,待要說話,心下忽又一凜,轉頭對溫厭春道:“可她算得師無恙的半個師父,那廝卻為師月人之子、現任白蓮使,要真是伏道君,怎會跟業火教的人同流合汙?”
近兩個月來,師無恙的真實身份不說是儘人皆知,也已在各大門派、幫會之間傳開了,何況鐘靈毓親眼目睹,便因這次的事而有所改觀,仍然如鯁在喉。
溫厭春聽他提到師無恙,心頭似被針紮了一般,她不動聲色,直起身子來,目光自左而右,向三位前輩瞧了一遍,最後凝注在方九如臉上。
“斷龍江大戰過後,您先行離開,實是應鐘堡主之邀,去夔城作個見證,主持兩派破誓修好的要事,又因寶庫乾係重大,不能大張旗鼓,是以隱去了蹤跡,隻你們二人上路,豈知在途中遭到業火教舊部的埋伏……”
說到這裡,她微一沉吟,續道:“事關機要,鐘堡主乃是您的義弟,家中又有妻兒,所以您在危急關頭掩護他逃走,自己落入敵手,我猜的可對?”
鐘靈毓尚自將信將疑,一聽此言,更是呆了,直愣愣的看去,不知何時,方九如已將麵具取下,以真麵目來示人,笑道:“有理有據,當然是對的,怪不得我這七弟對你如此看重,非但重入世路,連家傳信物也給了出去。”
容舜華坐在右位,原是沉默不言,此刻卻自一笑,起身走到溫厭春跟前,拿出紫玉珠串,重又戴回她手上,隨即按住鐘靈毓的肩膀,道:“六年前,我才見到方真人,也似你這般驚怪,三番五次的試探,方信了‘二哥’是‘二姊’。”
結義三載,出生入死,到得軍營之中,更且朝夕相處,竟沒人看破伏靈均的真身,說來實是匪夷所思,但若知其隱衷,便即茅塞頓開。
伏靈均原不叫這個名兒,出身也極平凡,十歲那年,家鄉鬨水災,爹孃在逃亡路上,為了養活小弟,拿她換幾塊餅子,小小年紀便給人糟蹋了,幸而歸元宗掌門伏信芳路過此處,仗義出手,見這女娃可憐,正好他繼任未久,座下尚無親傳弟子,於是收作徒兒,回到太平峰,此後她就改了姓名。
“師父憐我遭遇不堪,加之時局動蕩,女兒家行走江湖,多有不便,讓我作男子打扮,儘心教授文武,隻盼我將來能夠安身立命,恩同再造。”方九如年過四十,每每想到先師,也仍感懷,但旋即又歎息,“正因如此,他老人家在大戰中身受重傷,門人折損過半,全靠幾位師弟勉力支撐,我又怎能忍心不顧?”
其時十方塔根基尚淺,規矩也不比現在苛刻,何況她已有急流勇退之意。
伏靈均不喜名利浮沉,擔任道君,實非本心所願,一來是眾人權衡利弊,極力推舉,二來是十君子八拜為交,大哥高雲衢為之而死,她豈能置身事外?
然而,監察司草創,便即屢建奇功,斷龍江一役更是名動天下,伏靈均料到此戰之後,十方塔定能扶搖直上,自己原是歸元宗首徒,與六大派淵源甚深,若要阻絕門戶私計,當以本身為始,但因此間大事未了,務須審慎,從長計議。
“……三弟急欲趕回夔城,我跟他一塊兒走,為了不泄露行藏,沿途均未與人聯絡,到得東華府地界,將要轉而南下,卻聽得家師喪訊,因太平峰就在百裡以內,我們臨時改道,也沒想到有人會在半路設伏。”
方九如說著便向鐘靈毓凝望一眼,麵有愧色,又說:“我連累了你父親,竭儘全力也隻能助他突圍而走,其後遭遇如何,我深陷囹圄,卻不清楚了。”
秦夕照膽大心細,敢做出這等勾當來,還能把自己的狐貍尾巴藏得嚴實,抓到伏靈均後,也未有得意忘形之舉,而是蒙上她眼,關入密牢,嚴刑拷問。
“一連數日,我咬緊牙關,半個字也不吐給他們,那幫業火教的餘孽本自懷恨在心,待得滿城風雨之時,生怕有人發現了蛛絲馬跡,以致節外生枝,索性便將我帶到總壇遺址,投入天誅洞,還將出口堵絕,要我受儘折磨,死得淒慘萬分。”
溫厭春聽言,忍不住看向方九如臉上獰惡的瘡疤,縱她想象,也不及親身所感,跟著心念一動,道:“這麼說來,您是在天誅洞內與師無恙相識的?”
不單鐘靈毓豎起耳朵,連萬古塵也屏息凝神,便聽方九如道:“是,業火教徒眾都以為師月人之子是個死胎,不知他會被生父養在那裡,我被震破丹田,功力散失,初時亦未察覺洞中有人,直到我以石針刺xue驅毒,他才現身相見。”
這一著卻是絕渡逢舟,伏靈均原不知此子乃係師月人與薑心燭的骨肉,當他是被遺棄在毒窟裡的藥人,見其根骨上佳,卻不會說話,更不認字,實是可憐得很,就教了一些東西,哪知對方穎悟絕人,又學得用心,很快便能與她交流。
“他說天誅洞深處另有出路,但要我用畢生所學來換,再幫他起個名字,至於身世……此子生來銳敏,探問出我跟業火教的恩怨過節,自通了裝糊塗,一直瞞到我教無可教、毒患將發之時,才肯履約,我本想帶他走,但……”
也正是那一天,業火教的現任光明王潛回舊址,想找回《天人賦》秘笈,不惜踏進天誅洞來,若他發現伏靈均還活著,後果不堪設想,便在此時,師無恙掙脫她手,走出藏身處所,而她偷聽到兩人說話,始知自己教的是仇人之子。
這一番遭遇當真是起伏跌宕,溫厭春不覺失神,總算明白方九如為何對師無恙既信又疑,他確是個天性涼薄、沒心沒肺的小毒物,但又非無可救藥的惡徒。
方九如好似知覺此念,長長地歎了口氣,她被困已久,得虧師無恙以藥蛇之血相救,以毒攻毒,方能豁命,但麵容、身軀潰爛變形,就算脫出險地,也沒人會信自己是伏靈均,而況十方塔易主,歸元宗另立掌門人,從前的朋友和親信多遭不測,想要調查真相,難如登天,便隻有改頭換麵,暗中尋找線索。
幾年下來,方九如懷疑過很多人,包括容舜華、宋清川、朱立乃至失蹤的鐘博衍,數度試探,抽絲剝繭,心中便有些數了,待得師無恙混入十方塔臥底,兩人私下對峙,約法三章,再通過百川會的案子查到龍神幫……這中間的曲折過節,一言難儘,好容易查出秦夕照,卻萬萬想不到同門師弟也有參預那件慘事。
“羅鴻騫……”鐘靈毓呆立半晌,“信上寫的‘投桃報李’,難道是……那日我爹逃出重圍後,奔向太平峰,想要求援,卻被……”
他忽地啞了聲兒,從眼底蔓延出血絲,雙手捏緊拳頭,骨節“喀喀”作響。
事到如今,安慰的話俱都蒼白,溫厭春心下不忍,轉念又想起一人,猛然攥住他手,扭頭對方九如道:“我見過十方塔現任道君,他極可能是鐘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