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枝頭春 第1章
八歲那年,娘給我新添了一個弟弟。
我開心極了,樂嗬嗬的跑到了村頭。
把這個好訊息告訴了正在鋤地的爹。
可第二天,家裡就來了個陌生人。
隔壁阿嬸說,那是人伢子。
八個銅板被扔在了地上。
這便是我的身價。
人伢子帶我走的那天,我娘一個勁的落淚。
可她的身子太虛弱了,連挽留的力氣都沒有。
隻從床上撕下來一塊紅布,係在了我的頭上。
當做是留給我的最後一點念想。
車軸一點一點點地轉,吱呀吱呀的,拉著我越走越遠。
娘係在我頭上的那塊紅布,在我眼前晃啊晃。
車裡擠滿了女孩,都跟我差不多大。
一個個穿的破破爛爛,臉黃黃的,一看就是餓壞了。
沒人有精神說話,隻有抽抽搭搭的哭聲,一會兒這裡響起來,一會兒那裡響起來。
車子時不時會停下。
簾子一掀,光刺進來,外麵站著陌生的大人,像挑牲口一樣打量我們。
被點中的女孩,總是嚇得往後縮,然後被人硬拉出去。
她一開始還會尖叫,哭聲很快就遠了。
每走一個,車裡的哭聲就猛地大上一陣,接著變成更絕望的低泣。
我怕嗎?
當然怕。
每次看到外麵伸進來的手,我的身子都止不住的顫抖。
因為被賣的結果無非就是三種:窮人的妻,富人的丫鬟,窯子裡的姐兒。
哪條都不好走。
但我也知道,留在家裡,怕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我不怨爹,也不怨娘。
我就是有點想看看弟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
以後他會不會知道,他有過一個姐姐呢?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就止不住的難過起來。
車裡也不全是哭的。
阿芝就不哭。
她比我大兩三歲,總是安安靜靜地坐著。
我偶爾會壯著膽子跟她說話。
她看我年紀小,挺照顧我的,聽著我嘰嘰喳喳,也不會嫌我煩。
跟她講起我弟,我娘,還有我那剛出生的弟弟。
告訴她,我娘有一雙巧手,織的花樣可好看了。
還有我爹,長得五大三粗的,一個人種了好幾畝地。
是我們村裡有名的硬漢。
本來我家裡的日子過得也算是不錯的,隻恨這十年旱災,顆粒無收。
老天爺遭的罪,偏讓老百姓沒了活路,隻能賣兒賣女。
等夜裡大家都東倒西歪睡下的時候,她會也悄悄挪到我旁邊,跟我講她家裡的事。
她說她爹是挖煤的,塌死了,娘帶著她們姐妹五個,實在養不活,餓死了三個。
剩下那個最小的,跟我年歲差不多。
「一看見你,我就想起我妹了。」
她說著,聲音低低的,眼眶忽然紅了起來。
我也總會安慰她,告訴她,那從此以後,我就喊她姐姐。
車軸緩緩的轉,我們兩個人緊緊依偎在了一起。
人伢子心腸硬,怕我們吃飽了有力氣跑,總餓著我們。
好幾天才給一頓吃的,也就是一點點能照見人影的稀粥,或者半個拉嗓子的硬餅子。
我肚子餓得咕咕叫,頭都發暈。
阿芝總會趁人不注意,把她那份省下一半,偷偷塞給我。
如果我推辭,她還會假裝生氣,說以後再也不理我了。
為了哄她,我每次隻吃小小一口。
不過,車上也有例外。
有十個姑娘,長得特彆好看,穿得也乾淨整齊。
人伢子對她們客氣多了,說她們是要送到宮裡去的,不敢怠慢。
她們總能吃到實實在在的乾飯,偶爾還能聞到點油腥味。
我看著那些被選走的姐妹,又看看那些等著進宮的漂亮姑娘,心裡模模糊糊地明白了,我們這些人的命,從下車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不一樣了。
前麵等著我的,不知道是什麼。
我往阿芝身邊靠了靠。
這輛吱呀作響的破車,四麵透風,隻有她,是暖暖的。
我從不敢惹那些要進宮的姐姐。
她們穿得乾淨,吃得飽飯,人伢子對她們都客氣些。
我們餓得沒力氣,她們卻還能在車上說說笑笑。
可我們不惹事,事卻來惹我們。
她們閒得發慌,就開始找樂子。
有時故意把餅渣扔到我們腳邊,看我們會不會像狗一樣去撿,有時走過我們身邊,會「不小心」踩到我們的手指頭。
每回她們欺負我,阿芝就會立刻把我拉到她身後,用她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瞪著她們。
那些姐姐有點怕阿芝,因為她不像彆人那樣隻會哭。
所以她們不敢直接同阿芝發生衝突,頂多也就翻個白眼。
等她們走後,阿芝低聲跟我說:「彆理她們,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點點頭。
彆的我都是願意忍的,可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她們居然看上了我頭上的紅頭繩。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念想,我自然不願意給。
可沒想到要越是不給,她們就越是想要。
甚至不惜伸手來扯。
我死命護著,帶著哭腔喊:「不行!這是我娘給的!」
「你娘?八個銅板就把你賣了的娘?」那女孩嗤笑一聲,手下更用力了。
阿芝剛好回來了,她看見這一幕,猛地衝過來,用力推開她:「彆動她的東西!」
把我緊緊護在了身後。
那女孩的沒防備,被推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她頓時火了,尖聲叫道:「反了你了!給我打!」
另外幾個進宮的女孩也圍了上來,對我們推推搡搡。
我死死護著頭,阿芝則奮力攔在我前麵,跟她們扭打在一起。
車裡頓時亂成一團,其他女孩嚇得縮成一團,哭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吵什麼!都想找死嗎!」人伢子聽見動靜,掀開車簾,怒氣衝衝地吼著。
他看到扭打在一起的我們,臉色鐵青,特彆是看到那幾個進宮的女孩頭發也亂了,衣裳也皺了,更是火冒三丈。
他一把扯開阿芝和我,惡狠狠地指著我們:「兩個小賤蹄子,敢壞老子的好事!老子看你們是不想活了!等到了地界,直接把你們賣進最下等的窯子裡去!」
我一聽,嚇得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地流。
就在這時,阿芝突然動了。
她像隻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彎腰,從車板縫隙裡摳出一塊邊緣鋒利的碎石片。
誰都沒反應過來她要做什麼。
隻見她一步竄到剛才鬨得最凶的兩個女孩麵前,在她們驚恐的目光中,揚起手,用石片飛快地在她們臉上各劃了一道。
血光四濺。
「啊——!」兩聲淒厲的慘叫響起。
那兩個姑娘捂著臉,鮮血從她們的指縫裡滲了出來。
所有人都驚呆了,連人伢子也愣住了。
阿芝扔掉石片,胸口劇烈起伏著,她盯著人伢子,聲音卻異常冷靜:「爺,我倆你誰也賣不了了。」
人伢子回過神來,看著那兩個臉上淌血的貨物,眼睛都紅了,揚手就要打阿芝:「你個小賤人!我打死你!」
阿芝不退反進,仰著頭看他:「爺,你可彆糊塗啊,眼看著要到京城了,現在,她倆的臉已經毀了,你要再把我倆打死了,上哪兒去找兩個頂替的?」
人伢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阿芝指著我和她自己,語速很快:「你看清楚,我們倆長得不比她們差,你讓我們頂上去,還能保住你這趟的價錢,要是交不出人,或者交了毀容的回去,上頭能饒了你?」
「好好想想吧。」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車裡陷入了死一樣的寧靜,隻有那兩個被劃傷姑孃的嗚咽聲。
人伢子愣住了,他眯起眼,上下打量著我和阿芝。
之前因為我們又臟又怯懦,他沒正眼瞧過。
這會兒仔細一看,我雖然瘦小,但眉眼還算清秀。
阿芝更是,那雙眼睛尤其亮,隻是平時被頭發和塵土遮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臉上的怒氣慢慢消了,變成了一種算計。
他咂咂嘴,對旁邊另一個看傻了的同夥說:「把這倆受傷的拖下去,隨便找個地方處理了。」
又看向了我,語氣複雜:「算你們兩個小東西走運,從今天起,你們頂她們的缺。」
緊接著,指了指車上另外兩個看起來比較老實的進宮女孩:「把乾淨衣服給她們換上,教教她們規矩。」
說完,他重重摔下車簾。
我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阿芝一把扶住我,她的手心也是冰涼的,還帶著顫。
那幾個原本囂張的進宮女孩,此刻都驚恐地看著阿芝,不敢再靠近我們一步。
那個被指派教我們規矩的女孩,戰戰兢兢地拿出兩套稍微整齊點的衣服讓我們換上。
阿芝默默地幫我整理衣襟,係好帶子。
我摸著身上不再破破爛爛的衣服,看著阿芝平靜的側臉,心裡亂糟糟的。
我們不用被賣進窯子了,可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皇宮。
那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我悄悄拉住阿芝的手,小聲問:「阿芝姐,宮裡……比家裡好嗎?」
阿芝替我捋了捋頭發,把那塊褪色的紅布頭繩重新係好,低聲說:「不知道,但至少,我們倆還在一起。」
車子繼續吱吱呀呀地往前走,離京城越來越近。
車裡的女孩們都不說話了,氣氛變得格外沉悶。
我靠在阿芝身邊,看著車窗外模糊掠過的田野,心裡揣著一個沉甸甸的的將來。
車子進了宮,我和阿芝就被分開了。
我被帶到了尚衣局,她去了浣衣局。
宮裡規矩大,見一麵不容易,可阿芝姐總有辦法。
她時不時會偷偷跑來看我,給我塞點吃的,或是教我幾句宮裡的人情世故。
她腦子活,嘴巴甜,沒過多久,就跟宮裡好些管事姐姐混熟了,聽說上頭很看重她。
我就笨多了,學規矩慢,說話也直。
好在,我娘是我們村裡頂有名的繡娘,我這雙手,好像天生就會擺弄針線。
尚衣局的姐姐們起初嫌我呆,後來看我織的花樣又新又活泛,都開始喜歡我。她們常拿了料子來,指名要我繡。
她們等著拿活兒的時候,愛湊在一起閒磕牙。
我一邊低頭穿針引線,一邊支著耳朵聽。
她們說的最多的是皇上。
說皇上年紀輕輕就坐了龍椅,開頭那幾年,全是太後孃家說了算。
可皇上真厲害,隻用了三年,就把大權奪了回來,把太後孃家壓得死死的。
這裡頭出力最大的,是貴妃的哥哥,他是當朝大將軍。
當時他二話不說就站在了皇上這邊,皇上才能成事。
因此,皇上待貴妃格外好,什麼好的都緊著她。
可我聽著奇怪,既然這麼好,為啥貴妃不是皇後呢?
姐姐們笑了,說,皇後娘娘是皇上還在潛邸時的太子妃,兩人是打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所以啊,貴妃再好,也隻能是貴妃。
我把這些事兒當新鮮故事,下次見到阿芝姐,就一股腦兒說給她聽。
我說皇上真厲害,貴妃真風光,皇後娘娘真有福氣。
聽完我的評價,阿芝姐沒有說話,隻是笑笑,那笑容怪怪的,好像有很多意思在裡麵。
過了很久,她才長歎了口氣,說著一些道理很深的話:「這後宮真有意思,每個人都有所求,貴妃娘娘求的是情,所以她無所謂當不當皇後。」
「而皇後求的是權,對於貴妃和皇上的感情,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緊接著,她又反過來問我:「那你呢,小妹,你有沒有想過,你在這宮裡,最想要什麼?」
我認認真真想了一下。
我說:「第一,咱們倆都能平平安安的。第二,好好熬著,等到二十五歲放出宮去。」
「我算過了,到那時我能攢下不少銀子呢!我就拿著銀子回家,去找我爹,我娘,還有我從沒見過的弟弟。」
「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回去,我要讓你嘗嘗我孃的手藝。」
阿芝姐聽著,隻是笑著搖搖頭,說:「傻丫頭。」
我又問她:「阿芝姐,那你想要什麼呀?」
她沒回答我,眼睛看著遠處,不知道在想什麼。
後來我才明白她想要什麼。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偷偷溜到後院那棵老槐樹下坐著,卻看見阿芝姐和一個穿著侍衛衣服的人影站在假山後麵。
我嚇了一跳,趕緊躲起來。
等阿芝姐一個人回來時,我跳出來取笑她:「好呀阿芝姐,我說你怎麼不告訴我,原來你所求的,是如意郎君呀。」
她嚇了一跳,趕緊捂住我的嘴,把我拉到更暗的角落裡。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嚇人。
「彆胡說!」她聲音壓得低低的。
「我都看見啦!」我小聲說,「那個侍衛大哥是誰呀?」
阿芝姐看著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把嘴湊到我耳邊,用氣聲說:「那可不是侍衛。」
「那是——」她頓了一下,繼而緩緩開口「皇上。」
我猛地抬起頭,傻愣愣地看著她,腦子裡嗡的一聲。
皇上?
那個她們口中厲害無比的皇上,竟然穿著侍衛衣服,晚上偷偷溜出來?
我怎麼都不敢相信。
阿芝姐卻拉著我坐下,眼睛亮晶晶的。
細細的給我道出了其中的緣由。
她說她也是無意之中發現的。
有好幾次,她在浣衣局附近都看見一個侍衛在獨自散步,那氣度,根本不像普通人。
她多了個心眼,偷偷留意,方纔知這是皇上。
擱這微服私訪呢。
她就壯著膽子,算準了他會出現的時候,假裝在不遠處洗東西,嘴裡哼著我們家鄉的小調。
一次,兩次,他果然注意到了。
「我就裝著不知道他是誰,」阿芝姐低聲說,嘴角帶著一點笑,「他問我話,我就規規矩矩地回答,不多看,也不多問。」
「然後呢然後呢?」我急著問。
「然後就像你剛纔看見的那樣了,他好像……挺喜歡跟我說話的。」阿芝姐的聲音輕輕的,帶著不一樣的憧憬。
我腦子裡亂哄哄的,抓住她的胳膊:「阿芝姐,這太嚇人了!要是被抓住……」
「那可是皇上,怕什麼。」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力氣很大:「小妹,你之前不是問我,我來這宮裡想要什麼嗎?」
「之前我一直沒有答案。」
「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我點點頭。
「我想要的——」
她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就是從此以後再不為奴為婢,看著旁人的臉色而活。」
「所以,我要一步步的往上爬。」
「而第一步,就是要先擺脫宮女的身份,嫁給皇上。」
我看著她,心裡砰砰直跳。
阿芝姐的眼睛裡像是燒著兩團火,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光。
「你想想,這是當今皇上呀,九五至尊,若是攀上了他,定是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以後,也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咱們了。
」
她咬著嘴唇:「反正既然老天爺讓我進了宮,給了我機會,我就要賭一把。」
我被她的話嚇住了,又覺得有點道理。
我們這樣的人,命就像草籽,風一吹就不知道落到哪裡了。
阿芝姐想抓住風,自己決定落到哪裡。
「那現在你們進展如何?」我小聲問,「皇上願意娶你嗎?」
「還不清楚。」阿芝姐說得很肯定,「不過他既然來找我說話,就是對我有了興趣。我不能急,我得讓他記住我,想著我。」
後來的事,真的就像阿芝姐預料的那樣。
那個侍衛來找她的次數越來越多。
有時候是晚上,有時候是傍晚。
阿芝姐有時見他,有時就藉口活兒沒乾完,不見他。
我急得不行,說:「阿芝姐,你怎麼還敢不見他呀?」
她笑笑:「傻丫頭,太容易得到,就不會珍惜了,我得讓他覺得,我和宮裡那些變著法兒討好他的女人不一樣。」
我好像有點懂了。
又過了一陣子,一天,阿芝姐突然跑來尚衣局找我,臉上帶著壓不住的喜氣。
她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成了!」
「什麼成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他跟我挑明瞭身份。」阿芝姐的臉紅紅的,「他說我聰明,懂事,跟彆人不一樣。」
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沒過幾天,宮裡就傳開了訊息。
浣衣局的一個小宮女,被皇上看中,直接封了芝才人。
大家都驚呆了,誰也想不到,一個浣衣局的粗使丫頭,能有這樣的造化。
阿芝姐,不,現在是芝才人了。
她搬進了漂亮的宮殿,穿上了綾羅綢緞。
她沒忘了我,很快就把我要到了她身邊伺候。
我去她宮裡的那天,她拉著我的手說:「小妹,以後咱們姐倆就在一處了。」
「有我的,就有你的。」
我看著煥然一新的阿芝姐,心裡又高興又有點害怕。
高興的是我們不用分開了,害怕的是,這皇宮這麼大,這麼深,以後的路,會好走嗎?
阿芝姐好像看出了我的擔心,她拍拍我的手,輕聲說:「彆怕,咱們的苦日子,到頭了。」
「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
我看著她充滿信心的樣子,用力點了點頭。
不管怎樣,我和阿芝姐在一起。
這就夠了。
阿芝姐很得寵。
皇上就跟迷上了她似的,三天兩頭就往我們住的琉璃宮跑。
宮裡的人最會看風向,以前對我們愛答不理的,現在都賠著笑臉,巴結得緊。
我看著阿芝姐穿著漂亮的衣裳,戴著好看的首飾,心裡是真替她高興。
她總算不用再受苦了。
有一天,皇上又來了,和阿芝姐在屋裡說話。
我端著茶進去,低著頭,規規矩矩地放下。
正要退出去,皇上卻忽然叫住了我:「你,抬起頭來。」
我心裡一慌,不知道怎麼了,怯生生地抬起頭。
皇上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的臉,像是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了一句:「你很像朕的一位故人。」
我嚇得趕緊低下頭,心砰砰直跳。
皇上的故人?
誰啊?
阿芝姐在旁邊也忍不住好奇,問是誰?
可惜皇上沒告訴他。
緊接著,他又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低低的答了一句「春意。」
「朕記下了。」
從那以後,皇上再來琉璃宮,注意我的時候明顯就多了一些。
我本來就有點怕他,他又老看我,我一緊張,就更愛犯糊塗了。
有一回給他上點心,手一抖,差點把盤子摔了。
還有一回他問我話,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我自己嚇得要死,生怕他怪罪。
可奇怪的是,他非但沒生氣,反而每次都被我逗得哈哈大笑。
他對阿芝姐說:「你身邊這小丫頭,倒是個有趣兒的,懵懵懂懂的,瞧著讓人發笑。」
阿芝姐也笑著應和:「是呢,自入宮時就她陪在妾身身邊的,妾身時常拿她當個開心果。」
我心裡有點委屈,我纔不是故意要當開心果呢,我是真怕他啊。
可皇上好像真覺得我這樣挺好。
有一次,阿芝姐被皇後叫去說話,宮裡就我和幾個小宮女在。
皇上不知怎麼信步走了過來,看見我正對著幾枝剛摘的花發愁,不知道怎麼插瓶纔好。
他走過來,站在我旁邊。
我慌得又要跪下,他卻攔住了,隨口問:「怎麼,這花兒不好看?」
我老實回答:「好看是好看,就是……就是我不知道怎麼擺弄,怕糟蹋了。」
他聽了,又笑起來,還伸手拿起一枝,幫我比劃了一下:「這樣,斜著插,是不是就好些?」
我看著他親自示範,驚訝得嘴巴都微微張開了。
他放下花,看著我那傻樣子,忽然歎了口氣,語氣溫和了不少:「你這懵懂的模樣,性子也直愣愣的,真是像極了她。」
「她小時候進宮來玩,也是這般,單純得緊,見了朕也不怕,還纏著朕要糖吃。」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有些飄遠,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隻可惜物是人非,斯人已逝,朕為此,還傷心了許久。」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
我心裡有點怪怪的感覺,說不清楚。
我一直很好奇皇上嘴裡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可越是好奇,皇上就越是不說。
問遍了宮裡人,他們也沒個所以然。
原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知道了,不過幸運的是,老天還是眷顧我的。
那天,我隨著阿芝姐去拜見皇後娘娘。
請安時,我依著規矩跪下,頭埋得低低的。
上頭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都起來吧,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我怯生生地抬起頭,正好撞上皇後娘孃的目光。
她原本帶著淺笑的臉,瞬間就愣住了,手裡的茶盞微微一晃,濺出了幾滴茶水。
她直直地看著我,眼神複雜極了,有驚訝,有懷念,還有一絲我完全看不懂的哀傷。
她告訴我,我長得很像他的孃家妹子,憐月。
哦,原來,她就是皇帝嘴裡的故人啊。
緊接著,皇後走了過來,她拉著我的手,細細地看我的臉,手指有些涼。
她問了我幾句話,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在宮裡可還習慣。
我一一小聲回答了。
她聽得很專注,看我的眼神也越發柔和,可那柔和底下,總藏著一種我道不明的感情,沉甸甸的。
從那以後,皇後娘娘待我格外不同。
她時常叫我去她宮裡,有時是賞些點心吃食,有時就是讓我在一旁陪著說說話。
她喜歡看我說話時直愣愣的樣子,說我性子單純,像一張白紙。
宮裡的日子,表麵看著平靜,底下卻藏著暗流。
阿芝姐得了寵,眼紅的人不少。
貴妃娘娘首當其衝。
她姓徐,是開國功臣家的女兒。
經常仗著哥哥是護駕有功的大將軍,在宮裡向來跋扈。
以前皇上專寵她,現在多了個阿芝姐分走皇上的注意,她哪裡忍得下這口氣。
一次宮宴上,不知怎麼就說到了皇後娘娘治理後宮,說是過於寬仁,才讓底下有些人忘了尊卑,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這話明著是說皇後,暗地裡誰不知道是在指責阿芝姐恃寵而驕。
貴妃氣勢淩人,在場那麼多妃嬪,竟無一人敢出聲辯駁。
皇後端著酒杯,笑著臉打著圓場。
可她卻絲毫不給娘娘麵子,依舊在那放肆。
阿芝姐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攥著帕子。
我看得心裡憋悶,卻什麼也做不了。
沒過多久,貴妃針對從暗裡抬到了明裡。
今天說阿芝姐宮裡的份例逾了規製,明天又說阿芝姐見了她行禮不恭。
都是些小事,卻像蒼蠅一樣,煩人得很。
阿芝姐表麵上忍著,心裡卻憋著火。
沒幾天,她就病倒了,著了風寒,什麼都吃不下。
我急得不行,守在她床邊。
眼看吐得越來越厲害,宮裡的尋常草藥不管用,我必須去請太醫。
我咬咬牙,趁著夜色就往太醫院跑。
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
剛穿過禦花園,就撞上了正帶著宮人散步的貴妃娘娘。
我心裡咯噔一下,趕緊跪下行禮。
貴妃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喲,這不是芝才人身邊那個小丫頭嗎?慌慌張張的,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低著頭,聲音發顫:「回……回貴妃娘娘,芝才人病得厲害,奴婢想去請太醫。」
「病得厲害?」貴妃輕笑一聲,「下午還好好的,怎麼晚上就病得要請太醫了?該不會是裝病,想博取皇上憐惜吧?」
「不是的!娘娘,芝才人她真的燒得很厲害!」我急得抬頭辯解。
「放肆!」貴妃身旁的大宮女厲聲喝道,「主子沒問你話,誰準你抬頭的!」
貴妃慢悠悠地踱步到我麵前,尖利的護甲挑起我的下巴:「本宮看你這丫頭,眼神閃爍,言語不清,怕是心裡有鬼。」
「說!」
「是不是你家主子叫你假裝生病,去皇上麵前搬弄是非?」
「沒有!奴婢沒有!」
我又急又怕,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還敢頂嘴!」貴妃臉色一沉,「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是不知道這宮裡的規矩!來人,給本宮掌嘴!」
兩個粗壯的嬤嬤立刻上前,一把扭住我的胳膊。
我嚇得渾身發抖,掙紮著喊:「貴妃娘娘,奴婢說的都是實話!芝才人真的病得很重,求您讓奴婢去請太醫吧!」
我幾乎要哭出來,一下又一下的磕著頭。
可無濟於事。
一個嬤嬤揚起手,重重的巴掌落在我臉上,火辣辣地疼。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耳邊嗡嗡作響。
她們一邊打,還一邊挑刺,說我衝撞鳳駕,不懂尊卑。
我頭暈目眩,感覺意識漸漸模糊。
最後,不知是誰用什麼東西狠狠敲在了我的後頸上。
我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鼻尖是淡淡的龍涎香氣。
我費力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裡,是皇上緊繃的下頜線。
他正抱著我,大步流星地走著,臉色鐵青。
我嚇得一動不敢動,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醒了?」他低頭看了我一眼,聲音有些沙啞。
我這才發現,我們已經在琉璃宮門口了。
阿芝姐披著外衣,臉色蒼白地迎了出來,看到皇上抱著我,她也愣住了。
「皇上……」
皇上沒說話,把我輕輕放在阿芝姐的床上,對身後跟著的太醫吩咐:「給她看看。」
後來我才從宮人小聲的議論中拚湊出經過。
原來皇上剛好路過禦花園,看見貴妃的人在打我,還把我打暈了過去。
他當即勃怒,喝止了行刑的人,親自把我抱了回來。
皇上看著太醫給我處理臉上的傷,沉默了很久,才對阿芝姐說:「是朕疏忽,讓你受委屈了。」
阿芝姐紅著眼圈搖了搖頭。
我心裡怦怦直跳,偷偷看著皇上冷峻的側臉。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我一直很害怕的人,好像……並沒有那麼可怕。
他救了我。
而且,他抱著我回來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太醫來了,提著藥箱,腳步匆匆。
他給阿芝姐診了脈,眉頭先是皺著,然後慢慢舒展開,最後竟露出了笑容,轉身對著皇上就跪下了,口中說著「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我站在一旁,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聽見太醫說芝才人有了身孕,我這才鬆了一口氣,隨即心裡湧上巨大的歡喜。
阿芝姐有孩子了!
我們要有小皇子或者小公主了!
皇上高興極了,握著阿芝姐的手,眼睛裡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他立刻下旨,晉封阿芝姐為芝嬪,又賞了許多東西下來。
從那以後,我比誰都忙。
一有空閒,就翻出我攢下的最好最軟的料子,拿著針線,給還沒出世的小主子縫小衣服、小肚兜。
我把我娘教我的花樣,還有在尚衣局學來的新樣式,都用了上去,繡上胖鯉魚、小老虎,還有各種吉祥的雲紋。
有一天,我正在廊下埋頭努力,皇上來了。
他悄沒聲息地走到我旁邊,看我縫了一會兒,忽然出聲:「春意,你這鯉魚的眼睛,怎麼繡得一隻大一隻小?」
我嚇了一跳,針差點紮到手,抬頭看見皇上帶著笑意的眼睛。
我嘟著嘴看著手裡的活計,小聲嘀咕:「哪有……明明差不多大。」
皇上拿起一件我快完工的小襖子,翻來覆去地看,搖了搖頭:「料子是好的,心意也是好的,就是這花樣嘛,尋常了些。」
「宮外頭現下流行的花樣,比這個精巧多了,還會用金線銀線摻著絲線繡,陽光下才叫一個好看。」
宮外?
我進宮那年才八歲,早就忘了宮外的花樣是什麼樣了。
我眼裡不由地流露出羨慕和好奇。
皇上看著我那傻乎乎的樣子,忽然就壓低了聲音,像說悄悄話一樣:「想不想出去親眼瞧瞧?」
「朕帶你出去看看真正的市集,看看最新鮮的花樣。」
我驚得手裡的針線活都掉在了筐裡。
出宮?
這怎麼行?
宮規森嚴……
可皇上根本沒給我拒絕的機會,他已經站起身,對身邊的大太監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回頭對我狡黠地眨眨眼:「換身尋常衣服,朕帶你出去透透氣。」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跟著皇上,還有幾個扮成家丁的侍衛,從一道側門出了宮。
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我看著車窗外喧鬨的街道,賣糖人的,演雜耍的,挑著擔子叫賣的……好不熱鬨。
皇上真的帶我去了最大的綢緞莊,裡麵的花樣看得我眼花繚亂,果然比宮裡的更鮮活,更有趣。
他讓掌櫃的把最新式的花樣都拿出來給我看,還給我買了好幾包繡線和花樣冊子。
看完綢緞,他又帶我去吃了街邊有名的餛飩攤,熱乎乎的餛飩,湯頭鮮美,我吃得鼻尖都冒了汗。
他還給我買了一個亮晶晶的糖人,我拿在手裡,半天都捨不得吃。
我們玩了一整天。
傍晚時,他帶我登上了一座高高的酒樓。
站在欄杆邊,能看見大半座京城。
華燈初上,星星點點。
忽然,幾聲銳響劃破夜空,緊接著,絢爛的煙花一朵接一朵地炸開,照亮了我們的臉。
我仰著頭,看得癡了。
風吹起我的頭發,也吹動了身旁他的衣角。
在明明滅滅的光亮裡,我偷偷側過臉看他。
他仰望著星空與煙火,側臉的線條不再像平日裡在宮中那樣緊繃,眼神清亮。
那一刻,我心裡忽然模糊地想,原來脫下龍袍,他也隻是個會帶著姑娘偷偷跑出來玩,會看著煙花笑的少年郎。
這個念頭讓我心裡猛地一跳,趕緊轉回了頭。
可他好像發現我偷看他了,整張臉湊了過來。
看著我被煙火照亮的麵容,很輕的喚了一句「春意。」
「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愣了一瞬,抬眸。
一雙盛滿溫柔的桃花眼與我四目相對,耳邊夾雜著溫熱的吐息。
也是此刻,煙花驟然升起。
我難免失神。
回到琉璃宮時,宮門已經掛上了燈籠。
我懷裡抱著滿滿當當的戰利品,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暈,嘴角也忍不住地上揚。
皇上走在我前麵半步,心情似乎也很好,還回頭對我說:「下次得了空,再帶你去嘗嘗彆家的點心。」
我剛要點頭,一抬眼,就看見阿芝姐正站在宮殿門口的廊下。
她披著一件外衫,看樣子是出來等我們的。
她的目光先落在皇上身上,然後是滿麵紅光的我。
她臉上帶著平日裡溫婉的笑容,可不知道為什麼,就在那一瞬間,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看著我的眼神,猛地變了一變。
可阿芝姐沒問我出宮的事。
她所有心思都撲在了肚裡的孩子上。
我們天天盼著這孩子出世,宮裡上下也都小心伺候著。
但就在一天下午,貴妃突然來了興致,邀阿芝姐去禦花園散步。
阿芝姐本想推辭,但貴妃勢大,她不敢明著得罪,隻好去了。
我沒跟著,就在宮裡繼續縫我的小衣服。
沒過多久,外麵就傳來亂糟糟的喊叫聲。
我衝出去,看見阿芝姐被人抬了回來,臉色慘白,裙子上一片刺目的紅。
她緊緊抓著我的手,指甲掐進了我肉裡,眼淚混著冷汗往下流:「孩子……我的孩子……」
禦醫來了,搖了搖頭。
阿芝姐的孩子,沒了。
她像被抽走了魂,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淚止不住地流。
皇上聞訊趕來,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徹查。
這一查,就在阿芝姐摔倒的台階上,發現了被人精心塗抹的鬆花油。
是有人故意把她引到這裡的。
這一刻,所有證據都指向了貴妃。
皇上衝到貴妃宮裡,把查到的證據狠狠摔在地上,眼睛通紅地瞪著她:「那還是個沒出世的孩子!你怎麼忍心!」
貴妃撲通一聲跪下,扯著皇上的衣角哭喊:「不是臣妾!皇上!臣妾是嫉妒芝嬪,可臣妾對您的心天地可鑒!」
「臣妾再蠢,也絕不會害您的皇嗣啊!」
皇上根本聽不進去,他正在氣頭上,隻想為阿芝姐討個公道。
就在這時,皇後娘娘來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竟站出來維護貴妃。
她語氣堅定:「皇上,貴妃性子是驕縱了些,但臣妾以性命擔保,她絕非殘害皇嗣之人。」
「此事並無確鑿證據,僅憑鬆花油就定罪,未免太過草率。」
皇上剛想開口,她忽然又說了一句。
「皇上,您還要重蹈覆轍嗎?」
「憐月的悲劇,您難道還要再來一次?」
這話有些莫名其妙,可兩人好像都懂了是什麼意思。
聽到「憐月」這個名字,皇上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了一步。
最後,貴妃被廢,降為了徐美人。
她愣在原地,看著皇後,癱軟在地,悔恨的淚水淌了下來。
她不是悔恨害了阿芝姐的孩子,而是悔恨自己從前仗著家世和恩寵,常常羞辱皇後。
可危難之際,竟也隻有皇後願意站出來,出言維護。
這讓她如何不羞,如何不愧?
送走了皇後,皇上和我一起回了琉璃宮。
阿芝虛弱的躺在床榻上,問皇上怎麼處置的貴妃。
皇上愣了一瞬,神色中帶了一些心虛。
阿芝姐紅了眼眶,她拽著皇上的衣袖,問為何不讓她一命抵一命。
「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第一個孩子,我那麼期待…那麼期待他的出生……」
「明明已經六個月了,就差那麼一點。」
她說著,哭著。
聽得我心都要碎了。
可皇上也沒辦法,他是長歎了一口氣,說了句:「她畢竟是貴妃,位高權重,」
「還有皇後替她辯駁。」
「朕也沒辦法。」
這是他最後的解釋。
皇上走後,宮裡安靜下來。
阿芝姐虛弱地靠在我懷裡,抱著我哭了很久。
她哭她的孩子,哭她命苦。
哭著哭著,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淩然的恨意:「憑什麼?憑什麼我的孩子就這樣被人害死,而殺人凶手卻能好端端的活著?」
「憑什麼?!」
她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指節泛白。
「既然世道如此不公,那就彆怪我……心狠手辣。」
她咬著牙,一字一頓。
這一刻,她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消失了,又有另一種東西浮了上來。
孩子沒了,阿芝姐的心彷彿也死了一大半。
她終日懨懨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再不似從前那般靈動鮮活。
皇上心中有愧,更有憐惜,沒過幾日,連下了兩道聖旨。
第一道,晉封阿芝為芝妃,以慰其失子之痛。
第二道,卻是將我,春意,封為了春才人。
這道旨意下來時,我正端著一碗溫補的湯藥準備喂給阿芝姐。
聽到太監尖細的宣旨聲,我手一抖,藥碗「哐當」一聲摔在地上。
我跪在地上,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不明白,怎麼會這樣?
我從未想過要成為皇上的妃嬪,我隻想陪著阿芝姐,做她的小宮女,等到二十五歲出宮回家。
我下意識地看向內室,珠簾後,阿芝姐倚在床頭,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眼神,陌生得讓我心寒。
搬離琉璃宮那天,阿芝姐沒有起身送我。
我站在她寢殿門外,隔著門簾,哽咽著喊了一聲:「阿芝姐……」
裡麵寂靜無聲。
許久,才傳來她淡漠的,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春才人,如今你也是一宮主位了,往後……好自為之。」
我住進了離琉璃宮不遠的綴霞軒,成了這後宮眾多妃嬪中不起眼的一個。
皇上偶爾會來看我,大多時候隻是坐坐,說我做的繡活有趣,說我說話直愣愣的,能讓他暫時忘卻前朝的煩惱。
我時常去找阿芝姐,可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拒不見。
偶爾在宮中宴會上遇見,她穿著繁複華麗的宮裝,戴著璀璨奪目的珠翠,被其他妃嬪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
她談笑風生,眉眼間是恰到好處的風情,可那笑意,卻從未抵達眼底。
我眼睜睜看著她,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讓一個曾經在禦花園嘲笑過她出身低微的貴人,因「衝撞皇上」而被貶入冷宮。
我親耳聽聞,她如何利用一個不得寵的美人,設計構陷了另一位與她爭寵的嬪妃,使其被打入掖庭。
我再也忍不住,一次趁她宮中無人,闖了進去,拉著她的衣袖哭著求她:「阿芝姐,彆這樣了,爭權奪勢日後必然會反受其害,咱們又沒有依仗。」
「我實在怕你萬劫不複。」
「……我們去找皇上,求他放我們出宮好不好?」
阿芝姐緩緩抽回自己的袖子,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出宮?小妹,你還是這麼天真。」
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麵四四方方的天空,聲音冷得像冰:「從我們被八個銅板賣掉的那天起,我們就已經沒有家了。」
「即便是出宮,又能去哪兒呢?」
「彆傻了,從入宮之時,我們的一生就被繫結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