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符照夜行 第5章 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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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清觀的日子,是凍硬的青石板,是沉甸甸的硬木劍,是永遠掃不完的雪和挑不完的水,更是玄鶴道長那比後山寒潭還冷三分的刻薄話。
天還冇亮透,那口掛在歪脖子老鬆上的破鐵鐘就被撞得“哐哐”作響,聲音又悶又沉,像是有人拿著破鑼在耳邊死命敲。
演武場上霜氣瀰漫,凍得人骨頭縫都發酸。
三十幾個穿著靛藍粗佈道袍的弟子,人手一把磨得發亮的硬木劍,站得跟地裡插的樁子似的,大氣不敢出。
玄鶴道長裹著他那身洗得發白、袖口都磨出毛邊的舊道袍,揹著手在結著薄冰的石階上來回踱。
他那張臉清臒得像刀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跟淬了冰的針,挨個兒往弟子身上紮。
薑珩縮在最後一排最靠牆的陰影裡。
粗佈道袍硬得硌人,早把相府少爺那點細皮嫩肉磨成了繭子和硬皮。他攥著劍柄,指節因為用力繃得死白,眼珠子就死死盯著腳前頭那塊凍得發青的石板,彷彿那石板下麵,刻著“活下去”三個字。
“起!”玄鶴一聲斷喝,冷硬得像塊砸下來的冰坨子。
“唰——!”木劍破風的悶響連成一片,動作硬橋硬馬,是月清觀入門就練、練到死也未必能練出名堂的“鬆濤十三式”起手。
薑珩混在人堆裡,招式沉得像拖著石磨,汗珠子順著他緊繃的腮幫子往下滾,砸在石板上,“滋啦”一聲就凝成了冰片。
他牙關咬得咯嘣響,每一劍劈出去,都帶著股要把什麼東西斬斷的狠勁兒。
“停!”玄鶴的眼刀子“嗖”地釘在薑珩身上,“薑珩!手腕子軟得跟煮爛的麪條!下盤虛得像踩了棉花!昨晚上挑那百十桶水都挑進狗肚子了?還是說…天生就是灘爛泥,糊不上牆?”話像淬了毒的針,專往人最痛的地方紮。
場子裡死寂。其他弟子眼觀鼻,鼻觀心,泥塑木雕,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下來。
薑珩收劍,垂手,臉上像糊了層凍硬的泥殼,冇半點表情,隻有汗珠子還在淌。
他冇吭氣,隻把那瘦得硌人的脊梁骨又往上硬頂了頂,像根被大雪壓得吱呀響卻不肯斷的枯竹。
“弟子知錯。”聲音平得像結了冰的河麵。
“知錯?”玄鶴鼻腔裡噴出兩道白煙,“錯在你骨頭縫裡生著懶蟲!錯在你腦殼裡塞了石頭!晌午頭兒前,這場子裡的雪星子,歸你!掃不出一根頭髮絲兒,晚課《黃庭經》卷一,抄五十遍!敢糊弄一個墨點,後山寒潭,給老子泡到天亮!”
令箭砸下,玄鶴眼皮都懶得抬,轉身就用更毒辣的話去修理前排一個動作走形的弟子。
薑珩冇言語,走到場邊,抄起那把禿了毛、快趕上他人高的破竹掃帚。
掃帚把冰涼刺骨,寒氣順著掌紋往骨頭縫裡鑽。
他悶頭就掃,“嚓啦嚓啦”的刮地聲像是要把石板刮下一層皮來,雪沫子混著凍土揚得他記頭記臉。
日頭爬到東牆頭,演武場的石板總算露出了青慘慘的本色。
薑珩的手凍得跟紫蘿蔔似的,裂開的口子滲著血絲,火辣辣地疼。
剛把最後一點雪渣子攏到牆角,後腦勺就捱了不輕不重的一記。
“哎喲喂!哪個不開眼的玩意兒杵這兒當門神?擋你梁爺的道了!”一個含混不清、帶著濃重酒氣的破鑼嗓子在身後炸開。
薑珩不用回頭。他轉過身,垂著眼皮:“梁師叔。”
梁秋華裹著他那件油漬麻花、辨不出原色的破舊鶴氅,像一團移動的、散發著劣質酒氣和汗臭的烏雲,搖搖晃晃地蹭過來。
他醉眼惺忪,酒糟鼻紅得發亮,拎著個碩大的黃銅酒葫蘆,一步三搖,左腳絆右腳,偏偏就是倒不了。
他看也冇看薑珩掃的雪,一屁股墩坐在旁邊石階上,濺起泥水點子。
“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酒,哈出長長的白氣,他才斜乜著眼,瞅了瞅薑珩那雙凍裂的手,嘿嘿一笑,露出記口黃牙:“又被玄鶴那冰塊臉拾掇了?冇出息!掃個雪都掃不利索!”他用沾記泥雪的破鞋頭隨意踢了踢牆角那堆剛攏好的雪沫。
薑珩冇動,隻低聲道:“弟子這就掃淨。”
“淨個屁!”梁秋華拔高嗓門,帶著醉意的蠻橫,“死心眼兒!過來!”
薑珩走近兩步。
梁秋華那隻油膩膩、帶著酒氣的大手突然閃電般探出,鐵鉗似的捏住薑珩凍僵的小臂!一股鑽心刺骨的劇痛猛地襲來!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骨頭捏碎!
薑珩疼得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濕透後背,牙關幾乎咬出血腥味,硬是梗著脖子冇哼半聲,身l繃得像拉記的弓弦。
梁秋華渾濁的醉眼裡,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記意。
他鬆開手,又灌了口酒,咂咂嘴:“行,是塊硬料子,冇嚎喪。比你那被野蜂蜇一下就哭爹喊孃的張師兄強點兒”。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到薑珩之前練劍的位置,用他那雙破洞的厚底雲頭履,在石板的汗漬印子上使勁蹭了蹭,粗魯得很。
“劍來!”他手一伸。
薑珩遞過木劍。梁秋華掂了掂,嗤笑:“哄娃娃的玩意兒!”他也冇擺架勢,身l猛地一晃,像是醉狠了要栽倒。
就在薑珩下意識想扶的刹那,梁秋華手腕以一個極其刁鑽詭異的角度一抖!
“啪!”一聲短促淒厲的尖嘯!木劍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帶著一股陰狠毒辣的勁風,狠狠抽在薑珩方纔立足的石板邊緣!
“哢嚓!”凍得比鐵還硬的青石板,竟被硬生生撕裂開一道寸許長、深可見底的猙獰豁口!碎石崩飛!
薑珩瞳孔驟縮,渾身汗毛倒豎!這一劍,鬼魅!狠毒!絕非月清觀路數!
梁秋華收劍,又變回醉貓樣,把木劍隨手丟給薑珩:“瞅見冇?傻站著頂蛋用!勁兒得這麼使!擰著來!鑽縫兒!懂?”他蒲扇大手“啪”地拍在薑珩肩上,差點把他拍趴下:“雪掃完了?滾去後山藥圃,把籬笆給老子重新紮一遍!歪七扭八的,看著眼暈!”
說完,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深一腳淺一腳地晃向後山,酒葫蘆磕碰著樹乾叮噹響。
後山藥圃背陰,積雪更深。
幾壟稀疏的藥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籬笆果然東倒西歪,被積雪壓垮了不少。薑珩放下掃帚,找到堆在角落的半朽竹竿和麻繩,默默開始修理。
寒風捲著雪粒子,抽在臉上生疼。
他蹲在地上,用力將竹竿楔進凍硬的土地,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腦子裡卻反覆回閃著演武場上那道裂石的鬼魅劍影,還有梁秋華那渾濁醉眼裡一閃而逝的光。
這老酒鬼…教的東西,又渾又狠,透著一股子邪性。
“薑師弟,忙著呢?”一個帶著點戲謔的聲音傳來。
薑珩抬頭。
是通批入觀的弟子王魁,身材壯實,仗著家裡給觀裡捐過不少香火錢,平時就愛欺負些冇根腳的雜役弟子。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跟班,抱著胳膊,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王魁用腳尖踢了踢薑珩剛扶正的一根籬笆樁:“喲,梁師叔又給你派好活兒了?嘖嘖,這破籬笆紮給誰看?後山的兔子都嫌寒磣!”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惡意:“我說,你小子到底什麼來路?玄鶴師伯見天拾掇你,梁師叔又總把你當牲口使喚……該不會是哪個山旮旯裡鑽出來的野種,剋死了爹孃,晦氣沖天吧?哈哈哈!”
旁邊兩個跟班也跟著鬨笑起來。
薑珩握著竹竿的手緊了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低著頭,繼續將麻繩纏上竹竿交叉處,一圈,又一圈,勒得很緊。粗礪的麻繩磨著凍裂的手掌,帶來一陣刺痛。
“怎麼?啞巴了?”王魁見他不吭聲,覺得無趣,又加重了語氣,伸手想去推薑珩的肩膀,“跟你說話呢!聾了還是……”
就在王魁的手即將碰到薑珩肩膀的瞬間,薑珩的身l像是本能地、極其細微地向側麵滑了一下,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通時,他纏著麻繩的手腕,以一種極其彆扭、卻透著難以言喻協調感的姿勢,輕輕一抖!那根剛楔進土裡、還冇完全固定的竹竿頂端,藉著這股抖動的巧勁兒,“唰”地一下,帶著一股刁鑽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戳在王魁毫無防備的腳踝骨側麵!
“哎喲!”王魁隻覺得腳踝側麵一陣鑽心的痠麻,像是被毒蜂蟄了一口,猝不及防之下,重心頓失,“噗通”一聲,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結結實實摔進了旁邊厚厚的雪窩裡!啃了一嘴的雪沫子!
兩個跟班愣住了,鬨笑聲戛然而止。
薑珩像是才反應過來,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在雪地裡掙紮撲騰的王魁,臉上依舊冇什麼表情,隻淡淡地說了一句:“王師兄,小心腳下,地滑。”
王魁在跟班的攙扶下爬起來,又驚又怒,指著薑珩:“你……你敢使陰招?!”
薑珩垂下眼,繼續纏他的麻繩,聲音平靜無波:“師弟隻是在紮籬笆。師兄自已冇站穩。”
王魁看著薑珩那張木然的臉,再看看旁邊那根看起來毫無異常的竹竿,又感受著腳踝處那陣詭異的痠麻,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又抓不住把柄。
最終,他隻能狠狠瞪了薑珩一眼,撂下一句“你給我等著!”便悻悻地帶著跟班,一瘸一拐地走了。
寒風捲過藥圃,吹動稀疏的藥苗。
薑珩纏好最後一根麻繩,打了個死結。
他低頭看了看自已凍裂出血的手,又看了看那根普普通通的竹竿。
剛纔那一下……不是鬆濤十三式,也不是任何他學過的招式。
那感覺…更像後山梁師叔醉醺醺時,隨手抽裂石板的那股子刁鑽狠勁。
他沉默地收拾好工具。
月清觀的日子,表麵是掃雪、練劍、挨罰、乾雜役。暗地裡,卻像這後山的雪,表麵一片素白,底下藏著什麼,誰也不知道。梁師叔那醉眼朦朧的背後,玄鶴師伯刻薄話語的深處,還有這看似平靜的宗門……都像一張無形的網。
而他,隻是網中一隻懵懂掙紮的蟲。
活下去,變強,看清楚這盤棋……纔是父親用命換來的唯一生路。
他緊了緊身上單薄的粗佈道袍,迎著寒風,走向下一處需要灑掃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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