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符照夜行 第4章 番外篇·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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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府事變十年前,北燕京城]
寅時三刻,永昌城的第一場春雪悄然而至。
細碎的雪粒落在瓊林苑的琉璃瓦上,發出細密的沙沙聲,宛如無數玉珠滾過瓷盤。
當晨光穿透雲層時,整座園林已披上素裹,硃紅廊柱與漢白玉欄杆在雪光中交相輝映,恍若一幅新裱的工筆畫。
“齊瑜王到!”唱禮官的聲音在梅林間迴盪。
薑曉踏著青石小徑緩步而來,素白錦袍下襬的暗銀雲紋在雪光中若隱若現。
行至一株老梅前,他忽然駐足。虯曲的枝乾上,積雪壓得幾朵白梅低垂欲墜,恰似當年西苑那株照水梅的模樣。
“王爺好雅興。”
薑曉不必回頭,便知是禮部尚書裴琰。
這位三朝元老總愛在袖中藏一冊《梅譜》,據說能背出前朝二十四梅品的特征。
“這‘玉蝶’開得比往年早。”裴琰撚著鬍鬚湊近,“說來令祖雲嵐公最擅嫁接之術,當年……”
“裴大人記錯了。”薑曉指尖輕托起一朵將墜的花,“西苑的照水梅纔是祖父手植。”雪水從他指縫間滴落,在青石上洇出深色的痕跡,“這株是先父從北地帶回的。”
一陣環佩叮噹聲由遠及近。
太子盧兆攜著兩位郡王踏雪而來,杏黃蟒袍上的金線螭龍在雪光中灼灼生輝。薑曉注意到太子的目光在自已腰間停留了片刻——那裡懸著的無鞘長劍“裁冰”,此刻正映著雪光泛起幽藍。
“今日詩會,齊瑜王定要一展家學。”太子笑著指向梅林中央的鎏金石牌,“父皇特意取出了《雪溪圖》真跡作為彩頭。”
薑曉垂眸行禮的瞬間,聽見遠處傳來放肆的大笑。
常平王盧卡斯帶著七八個宗室子弟闖進梅林,玄狐大氅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他手中揮舞的卷軸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明黃色——那是前朝皇室專用的雲龍箋。
巳時正,燕帝的鑾駕在三十六名金吾衛簇擁下入園。
當那幅泛黃的《雪溪圖》在白玉屏風上展開時,薑曉看清了畫角殘缺的印鑒——半個模糊的“雲”字,邊緣焦黑捲曲,像是被火舌舔舐過。
“今日不拘格律。”燕帝撫著腰間玉帶,目光掃過在場百餘名宗親,“詠梅、詠雪皆可。”
年輕的安郡王率先出列。
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梅紋錦袍,袖口還熏了龍腦香:“臣侄拋磚引玉。”
“昨夜瑤台降玉塵,今朝瓊樹綻新銀。若問花中誰最潔,雪輸梅蕊三分春。”
幾位老親王撫掌稱讚時,盧卡斯突然嗤笑出聲。
他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矮榻上,琉璃盞中的葡萄酒映得他眼底發紅:“郡王這‘三分春’,倒讓本王想起南邊那句‘梅占百花魁’……”他故意頓了頓,“聽說最近啟國朝堂上,有位新貴最擅此道?”
雪粒突然密集起來。
薑曉看見燕帝摩挲玉扳指的動作頓了頓——三個月前,啟國那位出身北地的薑姓宰相薑遠道,正是在詠梅詩會上嶄露頭角。
“臣弟獻醜了。”
二皇子盧晟的咳嗽聲打破了僵局。
他今日罕見地穿了緋色官服,襯得蒼白的麵容愈發憔悴:“雪魄冰魂何處尋,南枝先破小園心。東風未到香先至,不是寒梅是故人。”
最後一個字餘音未散,苑角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薑曉轉頭時,正看見老丞相裴度失手打翻了越窯青瓷茶盞——二十年前出使啟國的使團正使,正是裴度之子帶來的。
而“故人”二字,在燕地官話中與“故君”通音。
午時的雪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薑曉走向中央詩台時,裁冰劍在鞘中發出清越的鳴響,引得幾位郡主頻頻側目。
“臣請續《雪溪圖》殘句。”
他的指尖撫過絹本上泛黃的墨跡,在“徑”字最後一捺處稍作停留:“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唯有寒梅發,猶帶舊時雪。”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盧卡斯手中的暖爐“砰”地砸在雪地上。
滾燙的銀炭將積雪灼出一個個黑洞,像極了當年齊宮廢墟上的焦痕。
“好個‘舊時雪’!”燕帝突然大笑,眼角皺紋裡藏著銳利的光,讓朕想起八十年前的黃龍政變……他故意頓了頓,“對了,啟國使團帶來的那首《雪梅》,似乎也是這般意境?”
太常寺卿慌忙打圓場:“陛下,該傳膳了……”
“且慢。”盧卡斯奪過侍從手中的鎏金酒壺,仰頭灌下一大口葡萄酒。
殷紅的酒液順著下巴滴落,在雪地上綻開血珠般的痕跡:“鐵馬冰河入夢來,玉龍鱗甲記天開。問君能有幾多恨,恰似故園梅又開。”
梅林間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這“故園“二字太過露骨,幾位年邁的宗親已經嚇得打翻了案幾。
薑曉卻注意到,燕帝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二皇子身上——那位病弱的皇子正用絹帕捂著嘴咳嗽,帕角隱約露出“裴”字朱文。
未時的鐘聲救了這場詩會。
燕帝將《雪溪圖》賜給二皇子時,特意囑咐道:“晟兒l弱,掛在暖閣裡正好養性。”
離園時,裴琰藉著攙扶老父的機會,將一卷竹簡塞進薑曉袖中。
輦車轉過朱雀街的拐角,薑曉才展開這卷所謂的《齊宮梅譜》。
在記載照水梅的那一頁,祖父熟悉的筆跡寫道:“甲申年冬,西苑七十二株儘數**,火中梅香三日不絕”。
落款處的日期,正是八十年前,前朝齊朝亡那夜……正是黃龍政變的那一年。
輦車忽然一頓。薑曉掀簾望去,恰見一隊秋國使團踏雪入城。
為首者肩頭落著幾片紅梅,遠遠望去如凝血珠。
更遠處的常平王府前,仆役們正在搬運鎏金箱籠——那製式,像極了前朝裝火油的容器。
袖中竹簡突然變得滾燙。
薑曉想起今晨在梅樹下拾到的信箋,上麵隻有寥寥數字:
齊瑜王薑曉庶子薑遠道已入啟京,官至宰相
衛臨王調兵徐州
秋使攜密函至燕
雪又下了起來。
裁冰劍在鞘中輕顫,彷彿感應到了八十年前那場焚儘齊宮的大火。
薑曉閉上眼睛,聽見雪花落在劍刃上的細碎聲響,恍若故人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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