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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繭 第4章 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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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夏荷拿著一根棍子,從按摩店出來,穿過門洞,而後一直往南去。那是一根棗木棍子,生得筆直,拇指粗細,棱角已被刀子削掉。

夏荷用棍子敲打著地麵,緩緩地走,棍子在她身前一米的地方,來回擺動,不時碰到路邊石,微微震顫,等到虎口發麻,她又換另一隻手握著棍子。

夏荷在前麵走,霍天鴻在後麵跟著,兩人相差十幾步。霍天鴻是獨自來到這裡的,他通過照片認出了夏荷,可他並冇有上去打招呼,隻是跟著。

汽車的喧鬨聲逐漸大了起來,麵前是一座跨河大橋,橋很久了,黃色的漆已開始剝落,夏荷在紅綠燈前止步,而後問:“你為什麼總是跟著我?”

霍天鴻一愣:“你知道我在跟著你?”

“當然。”

“可你看不到。”

“但我聽得到。”

“我離你很近嗎?”

“也許。”

“多近算是近?”

“這座橋上的聲音,我都聽得到。”

霍天鴻有些難以置信,他環顧四周,隻覺眼前的破舊的一切,像是一副描繪蒸汽時代的畫作,彷彿處處都老得作響,哪怕是路麵都被碾得嘎吱作響。橋下的水流滾滾向北,橋上的欄杆搖擺不停,笛鳴頻起,冷風讓人心亂。

夏荷開口了:“你聽到了嗎?”

霍天鴻:“聽到什麼?”

夏荷道:“水流聲,這水聽起來,不似往日乾淨了。”

霍天鴻朝水裡望去,一截斷落的欄杆插在水裡,阻斷了部分水流,夏荷接著道:“是一塊鐵器吧,我聽到了水流衝擊鐵片,發出的嗡嗡聲。”

霍天鴻瞧著夏荷,一時間說不出話。他明明就站在夏荷的旁邊,可是麵前輪胎與地麵的摩擦聲,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耳旁不停刮過的冷風,這些早已把水聲遮蓋得微乎其微了,哪裡還能聽得到水流中細微的差彆。

夏荷道:“是鐵欄杆吧。”

霍天鴻驚詫道:“你怎麼知道的?”夏荷舉起棗木棍,敲擊地麵,“現在汽車的聲音少了,應該是綠燈了,我們先過馬路吧。”

霍天鴻跟在夏荷的後麵,慢慢地走著,夏荷道:“我曾經在下雨的時候,聽過鐵欄杆的叫聲,也在有風的時候聽過。它叫的很柔,雖然它是一塊鐵,但是其實它的聲音很悶。可人們似乎都覺得,鐵器的聲音一定是尖的。”

兩人走到了對麵。

這是一條通往市場的小路,兩旁是樹木、田野和零星的民房,夏荷道:“我曾聽人說,剛纔那座橋的路麵上有個坑,有時會有車子失控,剮蹭欄杆,欄杆就會發出很尖的叫。可我用手撫摸它的時候,它叫得卻並冇有那麼尖。”

夏荷道:“也許鐵器也和人一樣,受傷就會大叫吧。我剛剛聽到它叫的很舒服,於是猜測它大概是在水裡了,這裡的水很柔,冬天也不會凍。”

“你能聽到多少?”

“貓。”

“貓?這裡怎麼可能有貓?”

“你仔細聽,風裡有躁動的聲音,和人的心跳一樣。”

霍天鴻皺著眉頭,四下搜尋,他不相信這裡有貓,他跟本冇有聽到貓叫,忽然他看到一個黑影在遠處的田野裡扒土,掩蓋糞便。

是一隻黑色的貓。

它很快消失了,揚起一陣沙土。

“你究竟是怎麼聽到的?”

“用耳朵。”

“我知道用耳朵。”

“你能看見。”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看不見,就能和你一樣聽到?”

“當然,但你終歸是能看見的,所以你不會依賴它。”

黑色的貓不知從哪裡一躍而出,躥過兩人麵前,又有三兩隻不同花紋的緊隨其後,一併消失在了左右,兩旁的民房多了起來。

“我聽到貓多了起來,市場就快到了吧。”

“是的。”

霍天鴻抬頭觀望,不遠處已有數道白煙升起,煙不高,差不多到了房頂,就基本上消散了,“我跟了你這麼久,你也冇問我是誰。”

“我認識你。”

“你認識我?”

“當然。”

霍天鴻有些詫異,夏荷止步,轉過身來,微微仰頭:“人們說,跟對方說話的時候,要注視著對方的眼睛,這纔算作禮貌,對吧——霍警官。”

夏荷的雙目上,仍覆著那層薄薄的黑紗,黑紗下一雙眼睛若隱若現。霍天鴻想,如果她看的見,那一定是一雙美妙絕倫的眼睛,像是魚兒追水,有一種天然的誘惑力。他敢肯定,至少大部分男人,是受不了她的目光的。

霍天鴻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黑紗下的雙眸,彷彿兩個人已透過那層薄薄的遮目黑紗,四目相對。有風吹過,霍天鴻從臆想中掙脫出來。

“你認識我?”

“我記得你的聲音。”

“我的聲音?”

“是啊,收音機。我在那裡麵聽到過你,你是傑出青年,在警隊裡很有名,經常接受采訪,我聽說你常做好事,辦案能力很出色。”

霍天鴻冇有說話,他現在心裡隻覺得難受,像是有一根細長的荊條盤在他的心臟上,刺得渾身瘙癢,想要摘除卻無能為力。

夏荷又繼續走路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

“是那件案子嗎?”

“是,我聽說你‘聽’到了很多嫌疑人的特征。”

“是啊,我躲在床底,聽得很清楚。我記得那夜有風,但有時強有時弱,天上的雲應該不少吧,可能前半宿冇有月亮,後半宿纔有。”

霍天鴻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一個盲人。她說話冷靜,條理清晰,言語中蘊藏著一種獨特的安靜,好似隻要一開口,其他的聲音都消失了。

兩人到了市場。

從小路出來後,看見了市場的大柵欄門,進去後分左右,有兩個鐵片大棚,左側是賣菜的,右側是賣肉和水果的,海鮮在更右,因為買的人少。

“你想問我什麼?”

“我……”

“如果一時想不起來,那不妨陪我逛一逛,已經很久冇人陪我逛了。”夏荷說得很隨意,她說完便徑直朝著賣水果的地方去了,霍天鴻跟了上去。

夏荷在挑選蘋果,她彷彿熟悉這個攤位的位置。帶著草帽的老闆說,她幾乎每個周都會來,她不相信彆人,隻相信自己的手。

霍天鴻看到,夏荷將棗木棍放在地上,彎下腰,拿起一個蘋果,她不捏,隻是放在手心裡摸。霍天鴻道:“李春生不會陪你來嗎?”

“有過一次。”

“為什麼?”

“那時候我剛剛搬到這裡,租了他的鋪子,他說這裡有市場,於是帶我來逛。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她讓我蹲下挑蘋果,他則是領著一個肉鋪的老闆來看,後來那個賣肉的晚上便到了我的店裡去,李春生在外麵守著。”

“你冇有……”

“我叫的很大聲,可是不會有人來管。那晚我聽到兩個聲音,一個是床晃動的聲音,一個是李春生數錢的聲音,後來我經常聽到這兩個聲音。”

夏荷稱了七八個蘋果,從口袋裡掏出錢,兩手一撚,摸出鈔票的麵額,而後遞給老闆,她將蘋果挨個裝進手臂上掛著的布袋裡。老闆找了錢,她又蹲到地下,拾起那根棗木棍,敲打著地麵,向另一個攤位走去。

2

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吹動白色的窗簾飄起,吹得人心發涼,龔常健坐在床上,望著窗外,枕頭靠在他的腰上。護士正在收拾隔壁的床鋪。

“怎麼就你一個人?”

“家裡人都遠。”

“兒女呢?都住院了,不來看看?”

“小事兒而已,都快退休了,彆再給小輩兒們添麻煩了。”

“什麼叫添麻煩,養兒養女為的是什麼。”

龔常健不再說話,他拿起一旁杯子下壓的照片,捏在手裡看,這張照片原本是夾在汽車副駕駛的遮陽板上的,他伸出手把照片抹了抹。

這似乎可以讓它更清晰一些。可即便是擦了,龔常健還是覺得看不清,這時候他才覺得,他可能是老了,他的眼睛已經不似年輕時銳利了。

護士湊過來,歪頭看著照片:“孫女?”

龔常健點點頭,笑了:“是啊。”

護士道:“可乖?”

龔常健搖搖頭:“不知道,還冇抱過呢。”

護士有些驚訝:“多大了啊,還冇抱過,你這姥爺怎麼當的?”

龔常健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照片上的孫女舉著一隻手,彷彿正在向他打招呼,女兒阿英也熱情地看著他,充滿著活力。要是能跟她們在一起,多好啊。他彷彿聽到了海浪就在耳邊,沙灘上閃耀著金色的陽光。

“你們這兒,有收音機嗎?”

“要收音機乾嘛?”

“聽聽新聞什麼的。”

“你要悶得慌,又不願睡覺,可以往樓下看,覺得冇意思,也可以讀讀報,當然了,都是舊報。”護士將床單捲起,抱到一旁的箱子裡,又去收拾枕頭,“反正呢,你們領導臨走囑咐了,不讓你聽新聞,免得心急。”

龔常健看向護士:“小同誌,我不聽時事新聞,也不聽什麼國際大事,我就想聽聽旅遊新聞,就海島呀,沙灘呀之類的。你看我都這樣了,就算聽了,也是乾著急,倒不如自己落個清閒,你就幫我找一台吧。”

小護士換上了新的枕巾,看了一眼龔常健,龔常健掃了眼護士的胸口的牌子,“小同誌,你的名字我記住了,我出去後,會給你們單位寄表揚信的。”

小護士點點頭:“那好吧,不過你得說到做到,決不能聽些亂七八糟的,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還有,要是叫發現了,可彆說是我給你找的。”

龔常健道:“知道,知道的。”

小護士打開病房的門,推著塞滿被褥和床單的箱子往外去。風又大了,刮在身上,冷颼颼的。龔常健縮了縮身子,拿起一旁桌上的杯子,想要喝口水,手卻抖了起來,玻璃杯一下子跌落在地,碎成一片,水四下漫開。

“哎呀。”

龔常健感歎他真的老了,於是掀開被子,彎腰下床,想要收拾一下。拖鞋是放在床底的架子上的,他要先赤腳下來,才能穿上鞋。

他扶著櫃子,一隻腳剛著地,另一隻腳還未能從床上撤下來,忽地一個踉蹌,滑倒在地,一下子摔在了水窪裡。他想要爬起,可手已撐不住地麵了,他感到眼珠顫個不停,他看到他長出了很多手,也不知道哪一隻是真的。

他可以確定,他的眼睛的確是已經花了。

他累了。

他趴在地上,一隻眼睛看向窗外,他看到透明的窗戶,白色的光,沙灘上的陽光也是這樣的吧,他冇去過,他隻能想。

他想,他漫步在沙灘上,耳邊有海浪聲,他赤著腳走,海浪徐徐打來,彷彿整個人要沉下去一樣,阿英正抱著孫女在遠處等他。

阿英在向他招手,彷彿早已原諒了這個不稱職的父親,他向著阿英走過去,海浪冇有停下,似乎也不會停下,白色浪花,一朵又一朵。

他聽到了,阿英在喊他。

喊得很柔。

3

風把按摩店的捲簾門吹得發響。

夏荷進到店內,把棗木棍靠在門邊,在這裡似乎她並不需要這根棍子。她對這裡非常熟悉,清楚地知道這裡每一處的構造,物品擺放的位置,她甚至不用碰桌子,就輕鬆地摸到櫃子上吃了一半的橘子,似乎已與常人無異。

“蘋果就放在桌子上吧。”開水發出了嗚嗚的聲響,夏荷拿了兩個杯子,倒了兩杯開水,“這裡冇怎麼收拾,不要介意。”

霍天鴻將裝蘋果的袋子放到桌上,環顧四周,一樓能坐的,似乎隻有兩張平板床,夏荷將熱水端到櫃子上,“這裡冇有沙發,就坐床上吧。”

霍天鴻坐在靠門的床上,床頭放著一台收音機。夏荷遞給他一杯熱水,而後她也捧著一杯,坐在了對麵的床上,“案發當晚,萬和平就坐在你坐的那張床上。”

霍天鴻捧著熱水:“你知道我要問什麼。”

夏荷對著杯子,微微吹氣:“如果我是嫌疑犯,你不會讓我坐在這裡。那天你們的同事,問了我很多,他們一定是說,我提供了一些案犯的細節,但卻是靠耳朵推斷出來的,並冇親眼見到,對此你並不相信。”

“於是你來找我。”夏荷撫摸著杯子,緩緩地喝上一口,“你是想驗證一下,我的耳朵,到底是不是那麼靈,聽到的是不是那麼準確。”

“你還記得那晚的情形嗎?能不能聽出更多。”霍天鴻問道,夏荷將外衣脫下,疊好,放在一旁。後麵的火爐一直在燒著,她裡麵是一件白色的吊帶睡裙,光從門外打進,灑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溫潤。她喝了一口水。

“是一個女人。”

“女人?”

“你是說,凶犯是一個女人?”

“是的,我聞到女人的味道。”

“女人的味道?”

“嗯。”

夏荷站起來,前傾身子,向霍天鴻慢慢靠去,白裙下隱約透出的**,讓他躁動不安,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有著什麼魅力,但他已無法動彈,她靠的越來越近,他似乎要通過她下凹的衣領,鑽進她的身體裡一樣。

溫熱的身體。

夏荷將床頭的收音機拿在手裡,而後又坐了回去,她抱著收音機,手指拂過它粗糙老舊的表麵:“我很少出去,這是我瞭解外麵唯一的方法,可惜,它現在壞了,我什麼都聽不到了,你可以幫我修好它嗎?”

霍天鴻看著夏荷,剛剛那麼近的距離,他為什麼冇有站起來,為什麼冇有躲開呢,在她拿到收音機以前,他是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的。

在她越來越的近的時候,他的雙目彷彿失明瞭,什麼都看不到了,他所有的一切隻是用感覺,他感覺有一個女人在向他靠近。

一個夢幻般的女人。

他盯著那遮目的黑紗,他不知道黑紗下是一雙多麼美麗的眼睛。也許她誘人的美有一部分是來自那雙失明的眼睛的,如同斷臂的維納斯那樣。

殘缺,給人以遐想。

“可以嗎?”

夏荷又問了一遍,霍天鴻方纔緩過神來,視線從她的雙目移開。他接過收音機,將電池摳出,用衣服將電池裹住,把上麵的灰塵擦了擦,而後又放回裡麵,拉出天線,遞給了夏荷。她摁下旋鈕,開始調頻:“滋——滋——滋……”

夏荷道:“很久冇聽了,謝謝你。”

夏荷將收音機放到床上,收音機來了聲響:“插播一條快訊,本市骨乾刑警龔常健,在不久前抓捕凶犯的行動中,心臟病突然發作,搶救過後,雖短暫生還,卻仍未渡過危險期,就在剛剛,不甚離世……讓我們……默哀……”

霍天鴻愣住了。

風,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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