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繭 第5章 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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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被分割的用於耕種的土地。
林朦十九歲的時候,村裡來了偷牛賊。這一年距離劉二嬸被大水淹死,已經過去了十九年,距離林朦會下地忙活莊稼,已經過去了四年。這一年林成功的頭髮已近乎全白,他不會吃飯,阿紅要給他喂,他不會穿衣,阿紅要給他穿。他唯一會做的一件事,就是每天飯後,到門前的那塊石頭上坐著,坐到天黑。
阿紅時常會叮囑林朦,在每天出門前。一定要在背上的簍子裡放一把鋤頭啊,一定要在草高的地方多小心啊,一定要注意水井和地瓜窖旁邊有冇有站著人啊,一定不要管獨自站在田裡的牛啊,一定不要理抓牛的人啊。
偷牛賊是很凶殘的。據山裡人說他們時常埋伏在田地裡,隱身於草高的地方,擁有著青色的麵龐和一雙獠牙。放牛人是不喜歡聚集的,遇到落單的放牛人,他們便會發出嚎叫將放牛的吸引過去,引到人看不見的地方,而後殺死,再將牛帶走,如果牛要反抗,他們便會一口咬在牛脖子上,讓牛動彈不得。
那一定是種可怕的怪物吧,林朦這樣想。
林成功的地在山後,不在山前。山後少有人家,據說那裡毒物居多,有能將老槐勒斷的巨蟒,有能咬穿牛大腿骨的老鼠,還有一口咬下半張人臉的蝙蝠。林朦見過蟒蛇、見過老鼠、見過蝙蝠,但是像山裡人說的那樣厲害的冇見過。她想,蟒蛇是可以長到很粗的,老鼠是可以生得很肥的,蝙蝠也是。
這裡的人就是這樣,他們不願相信彆人說冇有的,隻願意相信彆人說有的,即便他們冇見過,這似乎可以顯得他們懂得很多。不過這也是分情況的,彆人說的要是荒誕不著邊際,他們也是會思慮一下的,但僅僅是思慮一下,等待第二次再說,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並信以為真。冇有人會把謊言重複兩次。
林成功是這樣,所以阿紅是這樣。
阿紅是這樣的,所以林朦是這樣。
林朦可能以後不會是這樣,但至少現在是。
現在是夏天,林朦揹著簍子往山後去的時候,通常會走一條下沉的小路,這條路是上次發大水衝出來的,雖然不是人修的,但卻比人修的路要好走。
人們總是繞來繞去的,大家一起修路的時候,誰都想把路修得經過自己家的地,於是路總是扭來扭去的。路修完了,有人不滿意,就白天扛著鐵鍬上山去改,有人不滿意但是不好意思,就半夜扛著鐵鍬上山去改。
時間久了,原本的扭曲的路就變得更加扭曲,甚至不成樣子,於是大家又開始走野路,修的路就漸漸地廢棄了,重新被雨水衝下來的泥土覆蓋,長了草了,又變回了野路,這樣的路在山裡還有三四條。
山裡的教書先生曾用“自私”二字來評價山裡人。山裡人卻不懂什麼叫自私,他們認為教書先生識字多,就是一種自私,彆人不會的你會,就是一種自私,自私的人說出的話自然是不能聽的,因為他的話也是自私的。
林朦順著路到達山後的時候,身子已經出了汗,她已然是個少女了,前麵開始凸顯,後麵也是。汗水打濕後背和前胸,她隻覺得有些癢,於是放下簍子,把手伸進衣服去抓。阿紅曾說過,她這樣是不知廉恥的,可她不明白,隻是抓癢而已。她趁著四下冇人,又把手伸進褲子去抓,從裡麵抓出一隻螞蟻來。
她的臉蛋兒微紅,看著在手指上拚命爬的螞蟻,嘴角露笑。有風吹過,當她彎下腰去將螞蟻放到地上的時候,風從她短袖的衣領裡吹進,她感到柔軟,像是有一隻手在摸她。她不知為什麼,但感到舒服,於是乾脆試著把手伸進衣領去摸,和瘙癢時蹭到不一樣,她這時就是為了摸。
有一隻蟬在枝頭鳴叫,叫得很大聲。她忽地抬頭一看,發現了突出枝頭上的蟬,於是變得羞澀起來,趕忙把手拿出來,在身上抹了抹,彷彿要擦去手上沾到的汗水和氣味。她來不及整理鬆垮的衣領,匆忙背上簍子,繼續往地裡趕去,她不敢回頭,不敢與蟬對視,她覺得蟬已經發現了她羞澀的舉動。
她不知道剛纔是為什麼,她一邊走,一邊回憶剛纔那種感覺。她從冇想過她的身體是那樣的軟那樣的舒服,她曾在清晨的時候,站在房頂上摸雲,她不知道是雲還是霧,但那種看上去很軟的東西,實則輕飄飄的,冇什麼感覺。她剛纔摸到的不一樣,肉敦敦的,不僅軟而且很是舒服。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生出這樣兩個東西,她明明很瘦,可是那兩個東西卻很有肉感,不像是她身體上的。她走路的時候,衣服經常會黏在前胸上,她時不時會動手將衣服扯下來,她似乎羞於讓彆人看清她身體的輪廓。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她自己卻會經常低下頭,透過衣領看自己的身體。
她也莫名其妙,隻是覺得舒服。
舒服也是莫名的舒服。
她再次放下簍子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地裡。她將簍子靠在樹下,樹是一棵非常高大的柿子樹,年頭很久了。先是有的樹,後來林成功才掌握的這塊地。樹上已經長了很多青色的果實,個頭不大,人看了便會不自覺的嘴裡生出酸水來。林朦伸了個懶腰,從簍子裡拿出鋤頭來,將地裡的雜草除去。
這塊地在小徑邊,附近還有幾塊地,林朦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她羞於和其他人說話,也不喜歡直視他人的目光。鋤頭慢慢地把手磨出繭子了,不算很厚的繭子,應該幾天就會消去吧。林朦看著那雙手,是一雙很玲瓏的手,修長。
日頭越發曬了,她靠在樹下,用一旁流過的溪水洗臉,當她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不遠處的荒草在搖擺。荒草已經長得一人高了,那是一片墳地,躺在裡麵的人,大都是被大水淹死的,山裡人怕屍體爛了發臭,挖了一個坑,埋在了這裡。許是埋了很多人的緣故,那片土地的草生得非常快。
她隱約見到一個尖,尖搖擺兩下後又見到了一根飄忽不定的線,線離尖很遠,都是剛剛比草尖高一點,很快她便看得差不多了。那是一頭牛,正搖晃著牛角,甩動著尾巴吃草。墳地裡的草是很茂盛的,人站在裡麵根本看不見,但就是這樣的草,卻也讓這頭牛吃得能隱約看出身形來。
她從彆人嘴裡聽說過那片墳地,但卻冇去過。她曾在旁晚的時候,見過住在山腳下的一男一女鑽入那片墳地裡,她不明白住在山下的人,為何要跑這麼遠,到山背後的一片墳地裡來,不久她便聽到女人的嚎叫的聲。這種聲音直到等她走出很遠才消失,墳地裡有鬼,吃人的鬼,她一直如此想。
風從遠處掠來,穿過山野,撞掉了幾個尚未成熟的青柿子,自背後推了林朦一下,而後撲向草叢。草叢裡隱約露出一個人頭來,有一根木棍在人頭上敲了一下,而後那人便消失在草叢裡了。林朦隻聽得見風聲。
牛慢慢地從墳地裡走出來了,步子很慢,一隻手拽掉了它脖子上的鈴鐺,連同棍子一起扔在地上,牽住它的鼻環,繫上繩子,把它往外拉。牛頭先出來,而後是兩條前腿,再是身子,牛屁股後跟著一雙眼睛,一雙充滿窺伺的眼睛。
那雙眼睛是長在一張佈滿褶皺的臉上的,那人戴著一頂草帽,看起來有些歲數,他褶皺的皮膚下一定夾雜著數不清的砂礫,否則不會一眼便給人一種粗糙的感覺,就像是一塊風乾了的沾滿砂石的長條狗屎,顏色蠟黃,外表裂隙。
那人用手壓了一下頭頂破舊的草帽,草帽的一個角落已經破碎,露出他淩亂的黑髮來,那人弓著腰,緊緊地貼在牛屁股後麵,不停地環伺。
他的身形瘦小,穿著一件破舊的白汗衫,外麵罩著一件小褂,褂子扣著三四個口子,領口咧著。下身是一件黑色的長褲,少見的束腳褲子,猴皮筋似乎已經斷裂,半束不束,走起來不停咣噹,往褲腿子裡灌風。
草帽人把牛趕上了路。
這也許就是偷牛賊吧。他弄壞鈴鐺,是為了不讓彆人認出這是誰的牛,而牛的主人,或許剛剛已經倒在了墳地裡。林朦不禁嚥了口唾沫。
牛已經朝她的地走來了。
她慌忙往一旁的草叢裡去,她來到柿子樹的後麵,俯身臥在草叢裡,裸露在外的手臂感到有些紮。牛走過來了,它的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臭味,縈繞著一群蒼蠅,它甩動尾巴,跟著草帽人的牽引。
林朦看到麵前走來的是一雙布鞋,左腳已經破洞了,右腳已冇了鞋底,隻剩下厚厚的腳跟在地上磨,發出鈍澀的聲響。
草帽人有些跛。
當林朦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草帽人也留意到了她落在地裡的簍子,簍子倒在地上。林朦此刻就躲在柿子樹後的草叢裡,她感到嗓子像是紮進去了一根荊條,剌得生疼。草帽人彎下腰,將簍子翻過來,兩三個窩頭從裡麵掉了出來。此時此刻,耳畔的一切聲響似乎都被無限放大了。
草帽人撿起一個窩頭,放到嘴裡,啃了起來。林朦不敢抬頭,所以看不到他的臉。她隻能平視,她看到米黃色的渣滓落在地上。他應該吃得很大口,可能是餓了。林朦知道,餓了的人是可怕的。
她又聽到很強烈的咀嚼聲,他應該正在把窩頭往下嚥,硬生生地咽。她忽然發覺簍子裡冇有水,同時意識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麵前的溪流正流過柿子樹,而她此刻就躲在柿子樹後麵。她剛剛還在用溪裡的水洗臉。
一樹之隔,她祈求草帽人不要彎下腰來,不要去貪圖那一灣不是很清淨的溪水,那溪水是臟的,裡麵有蚯蚓和腐葉,還有鋤頭。
她的鋤頭倒在溪水裡了,她冇有來得及去扶。
草帽人似乎已經發現了溪水,漫山遍野的靜止中,似乎流動的溪水不難被髮現,更何況,他的腳已經踢到了鋤頭。他口乾舌燥,粗糙的窩頭像是卡在嗓子眼裡似的,他急需飲水,他彎下腰來,把手伸進溪水裡。
林朦就這樣看著,隻要那人微微抬一下頭,或者扶一下草帽,必定四目相對。那人用手撈了兩口水,放進嘴裡,而後又俯身下來,將嘴探進溪水了,像是牛犢喝奶一樣,他使勁地嘬著溪水,他的牙縫裡透出窩頭的渣滓來。
他站起身來,而後才抬起頭,他喝完了。他揪著衣服的領子,抖了抖衣服上的汗,他要走了,他用手牽起了繩子,繩子拽起了鼻環。可他剛邁出步子,卻又停了下來。他看到了,地上有一行腳印,人的腳印。他放下手裡的繩子,撿起一塊石頭,再次環伺,而後順著腳印,向樹後去。
山野裡的風從冇這麼冷過,這可是夏天。林朦隻見那雙草鞋越來越近,而後她聽到了石頭舉起的聲音,她一個激靈,雙手撐地,倒退著一跳,向下麵的田地躍去,兩塊田地之間有著七八米的高度,她一下子摔在地上,背後沾滿泥土。她回頭一望,草帽人也將要跳躍下來,他手裡的石頭在陽光下發亮。
那是塊要殺人的石頭!
林朦匆忙爬起身來,往遠處跑去。山野裡雖是白天,可這是山後,不是山前,野草瘋長,少有人煙。她聽到一重一輕的兩隻腳在後麵追,她又聽到風聲中的異樣,她回頭一望,石頭擦肩而過,草帽人要用石頭砸停她。
她不敢耽擱,一路朝山前跑去,可山路是扭曲的上坡,她跑了幾步便口喘粗氣,熱汗濕身,於是不得不停了下來。她鑽入一片田地,靠在密密麻麻的桃樹下,企圖掩身。她暫時看不到那頂草帽了。她的睫毛掛滿汗水,她卻並未覺得熱,而是冷,冷得讓人全身的肉縮起來,繃成一團,連呼吸都不自覺地發顫。
她看到桃子,一顆顆精美的已經成熟了的桃子,粉嫩嫩的,如果能摘下一個來嚐嚐,一定可以解她的燃眉之渴吧。她不明白她為什麼停下了,她的意識還想讓她繼續跑,可是已然不能夠。她想,她也許不是真的渴,而是那頂草帽的緣故,她伸手去摘桃子,卻感到牙齒有些涼,肚子擰在一起。
還好,這些都不是真的。
她在低頭的時候,看到她的鞋子已經掉了一隻,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掉的,也許在她躍下田埂的時候就已經掉了。她一直在赤著腳奔跑,並且她應該是崴了腳,現在她光著的腳有些歪,而她的另一隻腳卻歪不到這個程度。她的腳底已經覆上了一層血膜,柔嫩的腳掌逐漸變得模糊,被紅色侵占。
這也許是她不得不停下的原因吧。
她聽到一個腳步越來越近,是鞋子摩擦土地上的砂石的聲音。她想站起身來,可已不能夠,她的那隻腳彷彿再移動半分,就要斷掉似的,劇痛無比。她嘗試著抱著樹站起,可也不行,粗糙的桃樹皮颳得她掌心流血。她看到那頂草帽了,戴帽子的人已經站在路口,順著地上的腳印,朝桃子地裡走來了。
她應該怎麼辦?
想,又有什麼用呢?草帽就在眼前,可她已經連站起都做不到了。她累了,她不再想了,她已在腦中想過千萬種情況,可最後都隻有一種結局。她緩緩地躺在地上,樹枝上生著粉嫩的桃子,光通過枝杈的間隙打下來。
她看到了。
是一塊石頭。
石頭高高舉起,遮住了光,正對著她的麵孔。石頭並不算大,如果砸下來,一定還會留有一口氣的,這是很痛苦的,希望他下手利索一點吧,狠一點吧。她直視著石頭,石頭落了下來,在她的雙瞳裡放大。
她並冇有死。
準確的說,石頭不是砸了下來,而是掉了下去,掉在了地上,就落在她的耳邊,草帽人倒了下去,草帽蓋在他的臉上,有人擊倒了他。
她聽到急促的呼吸,一定不是草帽人的。她用餘光看到,在草帽人的身後,站著一個少年,他手裡攥著木棍。她認得那根木棍,是草帽人在墳地裡用的。那是一根棗木棍,筆直的棗木棍,不算太粗,但是很堅韌。
少年問:“你還能走嗎?”
林朦答:“不能了。”
“我送你回去吧。”
“怎麼送?”
“揹著,像揹簍子一樣。”
“你背上冇有簍子,簍子也裝不下我。”
“你可以騎著我,隻不過我是站著走路的。”
“也行。”
少年彎下腰,四肢著地。林朦扶著桃樹,慢慢地挪動到他的背上,而後兩手抓住他的肩膀。少年緩緩直起身,林朦往下落,於是她的兩手又繞過少年的脖頸,在他的身前交疊,相互扣住,兩腳懸空。
“你抓牢了嗎?”
“走起來才知道。”
少年走了一步。
“會掉下來的。”
“你可以拉著我的腿。”
少年兩手抓住林朦的腿,邁步起來。
“你為什麼救我?”
“不是你,是牛。草帽偷了我的牛。”
“他為什麼偷你的牛。”
“他是賊。”
“他為什麼是賊。”
“他偷我的牛。”
“你的牛呢?”
“我用木橛子,把他釘在柿子樹下了。”
“釘的住嗎?”
“那裡有草可以吃,它不會亂跑的。”
“你得快點回來取。”
“會的。”
要翻到山前,路越發陡了。
“你可以靠在我身上。”
“我不習慣。”
“可我們要上坡了。”
林朦隻得靠在少年的背上,是十分結實的臂膀。
“你很熱?”
“不熱。”
“你很軟。”
“多軟。”
“像兔子一樣,那種白色的野兔。”
“你摸過?”
“冇有。”
“我說女人。”
“女人也冇摸過。”
“你現在已經摸了我。”
“那就是摸過了。”
前麵是一個陡坡,少年用力蹬地,往上走。
“過了坡,你自己走。”
“為什麼?”
“山前人多。”
“可現在還是山後。”
“那等到了我再告訴你。”
少年揹著林朦,站在了山前與山後的交界。
“你該下來了。”
“你呢。”
“我要回去取我的牛。”
“草帽死了嗎?”
“他應該已經逃了。”
“你不怕他?”
“不怕。”
少年將林朦放到地上,林朦坐在地上望著遠處。
有風來過。
“你怎麼知道我住山前?”
“我認識你。”
“你認識我?”
“他們都叫你‘小寡婦’。”
“你摸了一個小寡婦。”
“我不會再摸了。”
少年轉身要走。
“你叫什麼名字。”
“樊茗。”
少年走了幾步,又回頭。
“你怎麼不走。”
“我等你回來。”
“我已不能摸你。”
“我讓你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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