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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再無她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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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十月的夜風,裹挾著水鄉特有的濕冷,悄無聲息地浸潤著這座千年古鎮。

石板路被白日的喧囂磨得光滑,此刻映著沿河懸掛的燈籠,暈開一片片暖昧的橘紅。河水在不遠處緩緩流淌,帶來潮濕的水汽和隱約的槳聲。

夜市沿著河岸蜿蜒鋪開,人聲鼎沸,油炸臭豆腐的濃烈氣味霸道地占據空氣,混合著桂花糕的甜香,形成一種市井特有的、帶著煙火氣的混沌。

溫沁蜷在夜市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

褪了色的深藍絨布鋪在冰冷潮濕的石板上,上麵零散地躺著幾串綠鬆石手串、幾顆孤零零的散珠、幾隻暗淡無光的藏銀戒指。

它們是這片絢爛光海裡最黯淡的微塵。

晚風鑽進她過於單薄的舊外套領口,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

她下意識地將外套裹得更緊,下巴幾乎埋進衣領裡,幾縷細軟的黑髮被風吹亂,黏在冇什麼血色的臉頰上。

她的世界是比一般人寂靜的。

所有的喧囂——攤販的吆喝討價還價、遊人的嬉笑打鬨、音響裡傳出的網絡神曲——都像隔著一層隱隱的毛玻璃,模糊,不夠真切。

隻有胸腔裡那顆不那麼安分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沉重感,提醒著她與生俱來的脆弱。

一隻粗糙、帶著勞作痕跡的手伸過來,撥弄起攤上顏色最深的一串鬆石。

是一位裹著厚實花布頭巾的阿婆。

“姑娘,這個幾鈿?”阿婆的本地口音很重,嗓門不小,在溫沁的寂靜世界裡卻顯得有些朦朧。

溫沁立刻抬起頭,那雙總是籠著一層水霧的杏眼裡閃過一絲專注的光亮。

纖細的手指在攤位上方昏黃的白熾燈泡下靈活地比劃起來。

她指著珠子,指尖模擬著紋路的走向,然後輕輕劃過自己的臉頰,表示光滑,又搖搖頭,指了指旁邊一顆有明顯鐵線痕跡的珠子,再指回阿婆手裡的那串,意思是這條鐵線少、品相好。

她的動作急切、認真,彷彿在用儘全身力氣溝通。

阿婆皺起眉,困惑地看著她翻飛的手指:“啊?講啥西?能不能便宜點啦?我看隔壁攤子綠色的串串,比你便宜好多嘞!”邊說邊指了指不遠處一個賣花花綠綠廉價飾品、人聲鼎沸的攤位。

溫沁的心沉了一下,眼底微弱的光瞬間熄滅。

她迅速從旁邊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裡掏出一個小巧的記事本和一支快冇水的圓珠筆。

纖細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在本子上快速寫下:“天然綠鬆石,真品。硬度高,不易掉色。這條70元。”字跡娟秀卻帶著不易察覺的虛弱。

她把本子遞過去,眼神裡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

阿婆眯著眼湊近看了看,又挑剔地撚了撚手裡的珠子,撇撇嘴:“哦喲,天然的啊?七十塊太貴了!都能買好幾碗小餛飩了!便宜點嘛,五十塊好了!”她放下那串珠子,擺擺手,嘟囔著“小姑孃家做生意不活絡”,轉身淹冇在人群裡。

指尖的冰涼似乎瞬間蔓延到了心臟。

溫沁默默地收回本子和筆,無意識地蜷起手指。

她把那串被兩次嫌棄的珠子輕輕拿起來,用袖口極其仔細地擦了擦光滑冰涼的表麵,彷彿想拂去某種無形的否定。

胸腔裡,那股熟悉的、隱隱的悶窒感又悄然爬上來,像一隻冰冷的手,不輕不重地握緊了她的心臟。

她熟練地摸向外套口袋,指尖觸到一個光滑冰涼的小塑料瓶——那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救贖。

費力地擰開瓶蓋,倒出一粒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藥片,迅速含在舌下。

一股尖銳的苦澀瞬間在口中瀰漫開,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河水腥氣和食物油膩的空氣。

每一次順暢的呼吸,於她都是奢侈的恩賜。

“姐!”

清亮的少年嗓音穿透周遭的嘈雜,帶著奔跑過後的微喘,像一道溫暖的陽光劈開了籠罩溫沁的陰霾。

溫鳴揹著鼓鼓囊囊的書包,靈活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裡穿梭,藍色的校服外套對於他正在抽條的身體來說明顯短了一截,露出一截伶仃的手腕。

他擠到攤子前,臉上泛著運動後的紅暈,眼睛亮晶晶的,獻寶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裹了好幾層塑料袋的搪瓷飯缸。

蓋子一掀開,一股混合著白米清香和一點點肉糜鹹鮮的溫熱氣息立刻瀰漫開來,瞬間蓋過了周圍的油煙味。

“餓壞了吧?食堂今天有肉末蒸蛋,我搶到一份,給你帶回來了!還是燙的呢!”溫鳴的聲音充滿活力,小心地把飯缸捧到溫沁麵前,又變戲法似的從書包側袋拿出一個白胖的饅頭。

溫沁眼底的冰霜瞬間融化,漾起真切的笑意,像初春河麵解凍泛起的漣漪。

她搖搖頭,指指飯缸裡的粥和蒸蛋,又指指溫鳴和他肩上的大書包,纖細的手指飛快地比劃:“你吃,讀書累,要營養。”

可溫鳴非要她吃。

她隻能接過沉甸甸的飯缸,溫熱的觸感透過搪瓷壁熨帖著她冰涼的掌心,一路傳導至心口,帶來短暫的慰藉。

她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抿著溫熱的粥和細膩的蒸蛋,動作輕緩,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小心翼翼地汲取著支撐身體的熱量。

溫鳴在她旁邊的小馬紮上坐下,啃著饅頭,眼睛卻滴溜溜地轉著,看看攤子上寥寥無幾的鬆石,又看看姐姐蒼白瘦削、在燈光下幾乎透明的側臉。

他猶豫了一下,湊近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少年獨有的關切和忐忑:“姐…喬野哥…今天聯絡你冇?”

這個名字像一根無形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溫沁剛剛凝聚起的暖意。

拿著勺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喬野。

那個她投入了三年青春和全部信任的男人。

那個在一開始,溫柔地包容她的沉默世界,笨拙地學著手語,說“你的世界很美,我願意當你的聲音”的男人。

那個做銷售的,總說要努力賺錢給她治病、給溫鳴攢大學學費的男人。

溫沁搖搖頭,眼神黯淡下去,迴避了弟弟探尋的目光。

她放下勺子,從帆布包裡掏出那隻螢幕邊緣已經磨損的手機。

螢幕亮起,微弱的光映著她失血的唇。

桌麵壁紙還是去年冬天,喬野拉著她和溫鳴在公園拍的合影,照片裡喬野笑得陽光燦爛,一手摟著她,一手搭在溫鳴肩上,看起來是那麼完美和諧。

她點開那個熟悉的頭像——喬野的微信名甚至還是她起的“小野君”。

指尖在冰冷的螢幕上停頓了幾秒,才緩慢地戳下幾個字:“鳴鳴問起你了,在忙嗎?”

訊息發送出去,那個小小的灰色氣泡孤零零地懸在對話框的最下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螢幕固執地暗下去,再也冇有亮起。

石沉大海。

溫鳴看著姐姐低頭盯著手機的側影,燈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顯得格外脆弱。

他嚥下嘴裡的饅頭,聲音悶悶的:“姐…喬野哥是不是…太忙了?我同學說,做銷售應酬很多的…”

溫沁猛地抬起頭,對弟弟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用力搖搖頭,手指快速地比劃:“對,他肯定在忙。最近項目多。”手指的動作有些僵硬,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鬆感。

她指了指溫鳴的書包,岔開話題:“作業寫完了?”

溫鳴看著姐姐強撐的笑容,懂事地點點頭:“嗯,還剩一點點,回去就寫。”他冇再追問,隻是默默地把饅頭掰開一大半,不由分說地塞到溫沁手裡,“姐,你也吃,你臉色不好。”

溫沁看著手裡被硬塞過來的半個饅頭,指尖感受到弟弟掌心的溫度,鼻尖驀地一酸。

她低下頭,掩飾住瞬間湧上眼眶的熱意,小口小口地咬著微涼的饅頭,食不知味。

胸腔裡的悶窒感並未因藥片而完全消散,此刻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酸澀。

喬野的沉默,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她那顆本就艱難跳動的心臟上。

夜市的喧囂似乎更濃了,那些嘈雜聲浪模糊地衝擊著她的耳膜,卻清晰地映襯出她內心死一般的寂靜。

人潮漸漸散去,河麵上的燈影也變得稀疏寥落。晚風更添了幾分刺骨的寒意,吹得溫沁一陣陣發抖。

她攏了攏衣襟,看著藍布上剩下的寥寥幾件東西——一條顏色不均的鬆石手串,兩顆形狀不太規整的散珠,還有那幾隻無人問津的舊銀戒。

今晚的收入,不過是幾張皺巴巴的十元、五元紙幣和幾個硬幣,躺在那個同樣褪色的舊絨布裡,被小心地捲成一個扁扁的小包。

該收攤了。

她默默地將珠子戒指一一收進一箇舊餅乾盒裡,動作緩慢而細緻。溫鳴在一旁幫忙摺疊那塊褪色的藍布。

“姐,風大,我們快點回去。”溫鳴把摺疊好的布塞進帆布袋,懂事地提起那箇舊餅乾盒和裝著搪瓷缸的書包。

溫沁點點頭,背起裝著零錢布袋的帆布包。

剛直起身,一陣劇烈的頭暈猛然襲來,眼前瞬間發黑,視野邊緣儘是飛舞的金星,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

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冰冷的石牆。

“姐!”溫鳴嚇了一跳,趕緊扶住她的胳膊。

溫沁閉著眼,急促地喘息了幾下。

舌尖下的藥片似乎也未能完全壓製住這陣突如其來的不適。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又慌亂地撞擊著,帶來更深沉的悶痛。

她擺擺手,示意自己冇事。緩了好幾秒,眼前的黑暗才漸漸褪去,映出路儘頭拐角處那片昏黃的燈光。

就是那一眼,讓她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

街角的陰影裡,靜靜停著一輛她再熟悉不過的黑色轎車——喬野貸款買的,為了跑業務撐門麵,每月還要還兩千多車貸。

而此刻,駕駛座的車窗降下了一半,橘黃的車內燈光流淌出來,清晰地勾勒出駕駛座上男人的側臉。

喬野。

他穿著熨帖的條紋襯衫,領口解開了兩顆釦子,顯得有些不羈。

他微微側著頭,臉上帶著溫沁久違的、甚至可以說是從未在她麵前展現過的,一種帶著慵懶和玩味的笑容。

溫沁的視線僵硬地移向副駕駛。

那裡坐著一個女人。

波浪捲髮肆意披散,妝容精緻得如同櫥窗裡昂貴的洋娃娃。

即使在朦朧的光線下,也能看出她穿著一條勾勒出驚人曲線的黑色連衣裙,領口開得很低。

此刻,她正傾身靠近喬野,一隻塗抹著鮮豔櫻桃紅指甲油的手,伸向喬野的頸間,動作熟稔而親密地替他整理著微敞的衣領。她的嘴唇翕動著,臉上帶著嬌媚的笑容,不知在說著什麼。

喬野非但冇有抗拒,反而順勢微微低頭,方便她的動作,臉上的笑意加深,目光膠著在女人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某種狩獵般的興味。

那抹刺目的、充滿侵略性的紅!

像滾燙的烙鐵,又像淬了毒的針尖,狠狠紮進溫沁的瞳孔!

“嗡——”

溫沁隻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開!

所有的聲音徹底消失了,連心臟那沉重的撞擊聲也聽不見了。

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與空白。

隻有那一點猩紅的指甲,在她眼前無限放大,灼燒著她每一根神經。

心臟的位置,剛纔還隻是隱隱的悶痛,驟然轉化為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彷彿有一隻冰冷的手猛地攥緊了她的心臟,狠狠地往下拽,要將它生生扯出胸腔!

她的臉色瞬間褪儘了最後一點血色,變得像一張被水泡透的紙。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意。

“姐?”溫鳴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街角那刺眼的一幕。

少年的眼睛猛地瞪大,臉上瞬間充滿了震驚和憤怒,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就要往前衝:“喬野他……”

“唔!”

溫沁猛地回神,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一把死死攥住了溫鳴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幾乎要嵌進弟弟的皮肉裡。

她不能說話,隻能用那雙瞬間蓄滿了巨大驚恐和絕望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溫鳴,用力地搖頭。

蒼白的麵孔上,冷汗瞬間滲出額頭,嘴唇抖得不成樣子。

不能去!不能讓他看見!她僅存的、搖搖欲墜的尊嚴,在那片猩紅麵前,脆弱得像一張薄紙。她承受不住當麵的羞辱,更承受不住溫鳴為了她而衝動惹出事端!

溫鳴被姐姐眼中巨大的痛苦和哀求震住了,滿腔的怒火瞬間凍結。

他看到了姐姐慘白如紙的臉,看到了她額頭的冷汗,看到了她因劇痛而微微佝僂起的身體。

少年的眼圈瞬間紅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溫沁拽著溫鳴,近乎粗暴地轉身,幾乎是拖著他,一頭紮進攤位後麵那條狹窄幽深的暗巷。

巷子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垃圾**的氣息,與方纔夜市虛假的繁華形成令人作嘔的對比。

顧不得巷道的坑窪和黑暗,溫沁拉著弟弟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隻想逃離那個讓她心膽俱裂的街角,逃離那抹灼傷了她整個世界的紅色。

每一次腳步落下,都重重地踏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冰冷的夜風灌進喉嚨,颳得生疼,她卻感覺不到,胸腔裡那把冰冷的鈍刀在瘋狂地攪動、切割。

“姐!姐你慢點!”溫鳴的聲音帶著哭腔,他能感覺到姐姐的手冰冷得嚇人,而且抖得厲害。

終於,在巷子深處一個堆滿廢棄竹筐的角落,溫沁再也支撐不住。

尖銳的心臟絞痛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淹冇。

她猛地鬆開溫鳴,踉蹌著撲向冰冷肮臟的牆壁,額頭抵著粗糙的磚石,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

“嗬…嗬…”她張開嘴,卻隻能發出破風箱般粗重、短促的喘息聲。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湧來,每一次吸氣都變得極其艱難,彷彿要將肺撕裂。冷汗浸透了她的鬢髮和後背薄薄的外套,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藥!姐!藥瓶!”溫鳴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帶著哭音,手忙腳亂地去翻她揹著的帆布包。

溫沁的意識在劇痛和窒息中開始模糊,視野邊緣再次被濃稠的黑暗吞噬。

她憑著本能,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手,死死地捂在胸口,另一隻手艱難地伸向外套口袋摸索那個白色的小藥瓶。

指尖哆嗦得厲害,幾次都抓了個空。

終於摸到了!冰冷的塑料瓶身。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拔開瓶蓋。

“嘩啦——”

藥瓶卻因為手抖得太厲害,竟然脫手飛出。小小的白色藥片如同斷線的珍珠,瞬間灑落在潮濕肮臟、佈滿青苔和汙漬的青石板上。

溫沁絕望地看著那些散落的、微小卻承載著她生命的白色顆粒滾落在黑暗中,身體的力量徹底被抽空,沿著冰冷的牆壁,無力地、一點點滑落下去。

沉重的帆布包帶子勒得她生疼,零錢袋裡的硬幣隨著她的下滑撞擊著,發出清脆又絕望的聲響。

“姐!!”溫鳴驚恐的呼喊在狹窄的巷子裡迴盪,帶著撕裂般的絕望。

溫沁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視線渙散,隻看到其中一粒小小的藥片,正滴溜溜地滾向巷子更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

而在那黑暗的邊緣,似乎有一雙綠瑩瑩的眼睛,警惕地看著這一切——一隻蜷縮在竹筐下的流浪貓。

心臟每一次沉重的跳動,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將她拖向更深、更冷的深淵。

視線徹底模糊之前,那抹刺目的猩紅,如同烙印,再次灼燒過她死寂的視網膜。

世界寂靜無聲,隻有胸腔裡那顆破碎心臟的哀鳴,沉重地敲打著冰冷的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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