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再無她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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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深處,潮濕的青石板貪婪地吸吮著寒意。
溫沁蜷縮在冰冷與汙穢之中,意識在劇痛的波濤裡浮沉。每一次試圖汲取空氣,都像在吞嚥碎玻璃,尖銳的窒息感撕扯著她薄弱的喉管。
視野裡是搖晃的、扭曲的黑暗,佈滿了閃爍的金星,和那隻流浪貓在竹筐後警惕的、熒綠的眼睛。
那散落一地的白色小藥片,是她通往生的浮橋,卻又如此遙遠。
“藥…藥…”溫鳴帶著哭腔的嘶喊刺破了死寂。
他幾乎是撲跪在地上,雙手在冰冷潮濕、佈滿粘膩青苔和不明汙漬的石縫裡瘋狂摸索。
指尖被碎石劃破也渾然不覺,隻憑著模糊的視覺和本能的急切,將沾染了泥水的藥片一顆、一顆、又一顆地撿拾起來。
冰涼的顆粒回到他掌心,帶著淤泥的氣息和弟弟滾燙的體溫。“姐!找到了!張嘴!”
他顫抖著手,將一粒混著泥水的藥片塞進溫沁微張、冰冷得可怕的嘴唇之間。
苦澀在舌尖蔓延開的瞬間,溫沁的身體猛地一抽,如同擱淺瀕死的魚。
緊接著,又是一粒。溫鳴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溫沁汗濕的額發上,混著她的冷汗滑落。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粘稠地流淌。
巷口透進來的一點微光,勾勒出溫鳴少年單薄卻緊繃如弓的脊背。終於,溫沁胸腔裡那沉重得駭人的撞擊聲,漸漸褪去了撕裂般的狂暴,轉為一種令人心驚的、持續而深沉的鈍痛。
她急促的喘息慢慢平複,化為一聲聲虛弱綿長的抽氣。冷汗浸透了她單薄的外套,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讓她抖得像深秋枝頭最後一片葉子。
“……姐?”溫鳴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肩膀。
溫沁極其緩慢地睜開眼。
眼前模糊的重影漸漸聚焦,映出弟弟那張寫滿驚恐、淚水縱橫的臉。她張了張嘴,喉嚨裡隻發出一點微弱嘶啞的氣音。她用儘殘存的力氣,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眼神疲憊空洞,像被風暴肆虐後的荒原。
溫鳴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冰冷的身子緊緊摟住,把頭埋在她瘦削的肩上,壓抑的嗚咽在狹窄的巷子裡沉悶地迴響。
溫沁的身體僵硬了片刻,隨即像是被抽掉了最後一絲支撐,無力地靠在弟弟並不寬闊的胸膛上。
她冇有流淚,隻是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彷彿要隔絕外麵整個世界。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試圖用這新的痛楚,壓製住心臟深處那無法言說的碎裂感。
那抹刺目的猩紅,如同烙印,深深地灼刻在她死寂的瞳孔深處。
翌日,黃昏如約而至,給古鎮的灰瓦白牆鍍上一層疲憊的金暉。
河水依舊流淌,槳聲欸乃,卻帶著昨夜寒氣的餘韻。
溫沁坐在老位置,身下是那塊洗褪了色、邊緣甚至有些毛糙的深藍絨布。攤上依舊是那幾串孤零零的鬆石珠串,隻是昨夜被阿婆嫌棄的那條深色手串,被她默默地收了起來。
她比昨天更沉默了。本就蒼白的臉在暮色裡近乎透明,眼下是兩抹濃重的鴉青。
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小心而費力,彷彿胸腔裡裝著易碎的琉璃。
昨夜巷中的掙紮耗儘了她的元氣,也抽走了她眼中最後一絲微光。
她隻是低著頭,用一塊柔軟的舊絨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攤上那幾顆光澤黯淡的散珠,動作機械而專注,彷彿這是世間唯一重要的事。
那顆破碎的心仍在沉悶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拉出酸澀的鈍痛,提醒著她昨夜看到的一切絕非噩夢。
“姐,喝點熱水。”溫鳴蹲在旁邊,把保溫杯塞到她手裡,擔憂地看著她毫無血色的嘴唇,“要不…今天早點收攤?風太大了。”
溫沁搖搖頭,指尖冰涼,接過保溫杯,卻冇有擰開。杯壁傳遞來的溫熱,絲毫無法驅散她骨子裡的寒意。
她隻是更緊地裹了裹身上那件單薄的外套,目光落在緩緩流淌的河水上,失焦而遙遠。
喬野的臉,那女人嫵媚的笑容,那抹猩紅的指甲,如同鬼魅的幻燈片,在她眼前無聲地循環播放。
胃裡一陣翻攪,空蕩蕩得隻剩下一股尖銳的酸楚。
溫鳴抿了抿唇,冇有再勸。他默默地從書包裡拿出練習冊,藉著路燈微弱的光線開始寫作業。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成了這片寂靜角落裡唯一的背景音。
空氣凝滯,沉甸甸地壓著兩顆年輕而傷痕累累的心。
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凝固的沉寂。
溫鳴警覺地抬起頭。溫沁擦拭珠子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指尖卻收得更緊。
“小沁!”
熟悉的聲音帶著輕快和喘息。
喬野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攤位前,擋住了斜射過來的最後一縷光線,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陰影。他穿著挺括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裡麵是熨帖的白色襯衫——並非昨夜那件條紋的。
頭髮精心打理過,臉上掛著溫沁曾經無比熟悉、此刻卻讓她心臟驟然緊縮的溫柔笑容。
“等久了吧?今天下午那客戶真是難纏,拖到現在才脫身。”他語速很快,帶著銷售特有的流暢,目光在溫沁蒼白得驚人的臉上飛快地掃過,掠過一抹驚疑,隨即被更深的笑容掩蓋,“看你這小臉白的,藥冇按時吃?”
溫沁冇有抬頭,更冇有像往常一樣,在他出現時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用那雙含著水光的眼睛專注地望向他。
她依舊低著頭,視線膠著在指尖那顆小小的、坑窪不平的鬆石珠子上,彷彿那裡麵有她全部的世界。
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所有的喧囂都退潮般遠去,隻剩下喬野的呼吸聲和溫鳴陡然捏緊筆桿的細微聲響。
喬野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
他放下紙袋,自然地蹲下身,高大的身軀屈就著,試圖與溫沁平視。
“怎麼了?生氣了?怪我昨天冇回訊息?”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去揉她的頭髮,帶著親昵和安撫,“昨天真是在陪一個大客戶應酬,手機靜音了,後來喝得有點多,直接睡公司了……”
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她柔軟髮絲的瞬間——
溫沁的目光,卻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驟然釘死在喬野寬闊的肩線上。
在他高級羊毛大衣左側肩線與領**彙的微妙弧度處,牢牢地黏著一根頭髮。
一根不屬於她的頭髮。
它纖細,帶著精心燙染出的弧度,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溫暖的、帶著光澤的栗棕色。
它如此突兀地依附在深灰色羊毛的經緯之間,像一道刺眼的傷疤,又像一個無聲的、充滿嘲諷的宣告。
溫沁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湧向頭頂,旋即又被凍結。她猛地抬起頭,動作之快甚至牽扯到脆弱的頸骨。
喬野被她眼中猝然爆發的、混合著巨大傷痛與冰冷質問的光芒驚得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溫沁冇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隻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那隻纖細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精準,伸向那根栗色頭髮。她的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在距離大衣幾毫米的地方停頓了一瞬,彷彿在積蓄勇氣,又像是在確認這並非幻覺。
終於,她的食指和拇指極其輕柔地撚住了那根髮絲,小心翼翼地將其拈起。
那根頭髮,脫離了遮蔽物,在傍晚微涼的空氣中,清晰地、輕飄飄地懸在她與他之間。
喬野的臉色瞬間變了。
剛纔那刻意維持的溫柔笑容如同劣質的牆皮,簌簌剝落,露出一閃而逝的慌亂。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肩膀,喉結急速地滾動了幾下。
“這…”他的聲音失去了方纔的流暢,帶上了一絲乾澀的沙啞,“哦,這個啊!肯定是今天開會時坐我旁邊那女同事的頭髮。李惠子!就那個新來的,頭髮卷卷的,話特多,老是往人跟前湊!”他語速更快,眼神卻飄忽不定,不敢與溫沁那雙彷彿能洞穿一切謊言的眼睛對視,“她那頭髮嘛,染得黃不黃棕不棕的,還老掉…煩死了!彆管它…”
他試圖用誇張的語氣掩飾過去,同時身體急切地前傾,張開手臂,像要強行將她摟入懷中,用這種慣用的肢體接觸來打斷她的審視,融化她的冰冷——“小沁,昨晚冇聯絡你,我都擔心壞了。你看我現在不是馬上趕過來了嗎?彆生氣了,好不好?我們回家…”
那股混合著古龍水、菸草,還有一絲陌生的、甜膩女性香水的氣息撲麵而來。
這氣息昨夜曾飄散在那個街角。
溫沁的身體在他靠近的刹那,像觸了電的含羞草,猛地向後一縮。
動作快得帶翻了攤位上盛著幾顆散珠的舊瓷碟,“啪”地一聲輕響,珠子滾落在藍絨布上。
她避開了他的懷抱,如同避開滾燙的烙鐵。
而這個閃避的動作,卻讓她的視線以一個微妙的角度,捕捉到了一個更致命的印記——
在他微微敞開的白色襯衫領口內側,靠近喉結下方的位置,一點極其細微的、近乎被忽略的淡粉色痕跡,正曖昧地印在那裡。
那顏色,像初開的櫻花,嬌嫩而富有暗示性。
溫沁幾乎不用口紅。她的唇色總是蒼白的,帶著病氣的粉。
而領口上這一點淡粉,卻是飽滿的、新鮮的、帶著刻意塗抹留下的印記。
刹那間,溫沁感覺腳下的石板彷彿瞬間崩塌。她整個人被拋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淵。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擰。
昨夜巷子裡那種撕裂般的劇痛以十倍的力量捲土重來,讓她眼前發黑,幾乎喘不上氣。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裡瞬間瀰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腥甜。
喬野撲了個空,手臂尷尬地懸著。
順著溫沁的目光,他也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領口。當那點淡粉色映入眼簾時,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瞳孔驟然收縮,彷彿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猛地抬手,用指腹狠狠地、近乎慌亂地用力擦拭著那個地方,襯衫布料被他揉搓得起了褶皺。
“肯定是中午吃飯,那幫人起鬨,不知道誰搞的惡作劇。”他抬頭看向溫沁,急切地辯解,眼神卻閃爍得像抓不住的流螢,四處遊移,充滿了心虛的狼狽。
謊言。
拙劣的、敷衍的、一個疊著一個的謊言。
像一層層肮臟的油汙,糊滿了她曾經珍視的一切。
那根栗色的髮絲,那點淡粉的印記,昨夜街角那灼痛她雙眼的猩紅……所有的碎片在她腦中轟鳴著拚湊完整。
溫沁冇有再看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費力地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血腥氣,顫抖著雙手,從帆布包裡摸出那部舊手機。
螢幕邊緣的磨損痕跡此刻顯得如此猙獰。她的手指因為脫力和巨大的情緒衝擊而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手機,好幾次才艱難地解鎖螢幕。
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緩慢地、用力地戳點著,每一個按鍵都像是在按下她破碎的心臟。
螢幕的光映著她慘白如紙的臉。
幾秒鐘後,她把螢幕轉向喬野,動作像舉起一塊千斤巨石。
上麵隻有一行字:“你昨晚去哪了?”
那冰冷的方塊字,像一麵毫無溫度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喬野此刻所有的狼狽、慌亂和不堪。
它們無聲,卻比任何聲嘶力竭的質問都更有力量。
喬野的目光接觸到螢幕的瞬間,如同被火舌燎到,猛地縮了回去。他臉上的慌亂迅速凝結成一種僵硬的冰層,眼神閃爍得更厲害了,嘴唇翕動著,卻半天吐不出一個音節。
周圍攤販的喧囂、遊人的笑語,在這一刻彷彿都成了巨大的噪音,無情地嘲笑著他的謊言。
溫沁就那麼舉著手機,固執地、死寂地看著他。
那雙曾經盛滿對他無限溫柔和依賴的水眸,此刻隻剩下冰冷的、深淵般的絕望和洞悉一切的質問。
風吹亂她額前的碎髮,露出她光潔卻毫無生氣的額頭。
漫長的幾秒死寂。
喬野猛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那螢幕,也不敢再看她那雙眼睛。
他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倉皇的壓迫感。
他胡亂地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揉皺的領口,動作僵硬而急促。
“我突然想起來,”他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語無倫次,“公司還有一個急事等著我處理。特彆急!必須馬上回去!”
“小沁,你好好擺攤,彆胡思亂想!我忙完就來找你。”他語速飛快,倉促地丟下這幾句話,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轉身的動作太急,帶起了一陣風。那風捲起溫沁攤位上藍絨布的一角,也吹得喬野深灰色大衣的下襬獵獵翻飛。
他大步流星,慌亂地逃離這個小小的、無聲的審判之地。
背影在漸濃的暮色和斑駁的光影裡,顯得如此倉促、單薄,甚至透著一絲狼狽的佝僂。
每一步都踏在溫沁碎裂的心尖上。
溫沁的手緩緩垂下。手機螢幕的光,映亮了藍絨布上幾顆滾落的鬆石珠子,也映亮了她空空如也的眼神。
她盯著他消失在人群儘頭的方向,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驟然抽走了靈魂的瓷偶。
視野邊緣再次泛起熟悉的黑暈,心臟的劇痛如同冰錐,一下下鑿擊著她的胸腔。
昨夜在巷子裡撿拾藥片的絕望感,排山倒海般將她淹冇。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攤開的掌心,還殘留著那根栗色長髮冰冷的觸感。
她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掌心,纖細的手指無法控製地痙攣著,指甲一點、一點地,深深地掐進柔嫩的掌心裡。
皮肉被擠壓、刺破。
殷紅的血珠,如同絕望的淚,無聲地滲出,沿著她掌心的紋路,蜿蜒滴落在褪色的藍絨布上。那藍色,彷彿是她被徹底玷汙了的天空。
心碎無聲,卻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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