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臣 麵聖(三)
麵聖(三)
殿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變小了,嘀嗒嘀嗒地打在地上的青石轉上,濺起無數小水花。
急促的雨點聲一下一下地打在昭文帝心上,像是一張無形的大手,狠狠地將他脖頸攥住,讓他呼吸不上來。
喉間莫名湧上一股腥甜,他蹙眉咬緊牙關,將那股血生生嚥下。
殿內燭火明明滅滅,晃動得人心煩。
聽到太後充滿怒意的聲音,昭文帝呼吸猛地一沉,垂在身側的手也無意識的攥緊。
沉默半晌,他才艱難地開口:“策安是小九的獨子,朕不會那樣對他。”
聽到“小九”這個名字,太後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的怒意散去了些,轉而卻漫上一層悲色。
周栩九,周硯之的父親,已經過世的安王,昔日那個,名動京城的病弱才子。
珠簾被風吹得晃動不止,發出清脆空靈的聲響。
一時間,殿內氣氛莫名沉重。
靜了一瞬,太後的聲音緩和了些,擡眸看著麵前兩鬢已經生了白發的昭文帝,她眼裡閃過一絲痛色。
再次開口,她語重心長道:“皇帝,既然你還記得‘小九’,那你就應當記得,那年冬日,才九歲的你落水,是年僅七歲小九跳進水裡,儘力將你托起,讓你獲救,從此就落下了病根。”
聞言,昭文帝垂下手不受控製的顫了顫,眼底漫上一層愧疚。
有一瞬間,他彷彿又看到了幼年模樣的周栩九,跟在他身後叫著“哥哥”。
儘管他並非母後親生,儘管他的生母隻是一個位卑的歌姬。
可週栩九卻不管不顧的,依舊喊他“哥哥”,甚至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去救落水的他。
他也曾私下裡問過周栩九,明明自己並非母後親生,他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依稀記得,聽到這個問題,還發著高燒的周栩九強撐著坐起來,朝他沙啞著聲音驚訝道:“還能有什麼為什麼?當然因為你是我哥哥啊!”
“可我並非母後親生。”
“那又怎樣?我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啊!難不成,我們之間的情誼,還比不過那無足輕重的血緣嗎?”
……
殿外的雨漸漸停了,窗外傳來輕脆的鳥鳴聲,雨過天晴,碧空如洗,暴雨過後,就是真正的春日。
慢慢的,絢爛的彩雲霸道的遍佈整片天空,遠遠望去,像是一塊漂亮的流光錦,紅的、橙的、紫的,粉的……
各種顏色交織在一起,卻不顯雜亂,反而相得映彰,無比夢幻。
太後眨了眨眼,偏頭抹去眼角的淚,轉過頭繼續沉聲道:“以至於他英年早逝,解媛早年喪夫,策安更是早早失去了父親,對小九一點印象都沒有!”
頓了頓,她的聲音更沉,那些藏在心底的疲憊便一瞬間了湧上來,帶著股濃濃的無力感。
“所以,皇帝啊,你應當知道,既然當初的小九可以捨命救你,如今他的孩子,就不會做出背叛你的事情。”
“可你,不僅不信策安,竟然還責打他……”
聽出太後話裡的失望,昭文帝身形猛地一顫,隨後——
“咚”的一聲。
“母後!”他直直地跪在了地上,不顧喉間湧上的腥甜,他擡頭看著上首的太後,急聲道:“是朕錯了,朕以後不會了,真的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歎息,隨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太後慢慢站起身,手上用了點力,將地上的昭文帝拉起。
對上他泛著愧疚,卻又帶著點點害怕的目光,太後伸手將他身上因為這一動作變得有些淩亂的龍袍整理好。
隨後,她頓了一下,語氣感歎:“自你生母過世,你便養在哀家膝下,所以,對於哀家來說,你既是皇帝,同時也是哀家的律兒。”
聞言,昭文帝嘴唇微不可查的翕動兩下。
太後繼續道:“哀家知道,你一直懼怕哀家手中的兵權。”
昭文帝身形猛地一僵,眼底閃過幾絲被戳破的慌亂:“母後,朕……不,律兒……律兒……”
情急之下,昭文帝有些語無倫次,說不出個所以然。
“罷了。”太後歎了口氣,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哀家知道,身為一朝天子,就算你不忌憚,朝臣也會害怕哀家手中的兵權。
儘管哀家手裡的兵權,是昔日隨著先帝馳騁疆場,實實在在由哀家自己取得的。”
聽到太後的最後一句話,昭文帝眼裡閃過一絲羞愧,整張蒼老的臉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紅得不像話。
的確,他身為天子,的確對太後手中的那道兵權很是忌憚,畢竟,十萬大軍可不是個小數目。
若他是太後親子也還好,可偏偏,他並非太後親子,麵對這樣一位手握重兵的“母後”,他自然無法以平常心對待。
因而這些年,他不斷培養心腹,不斷收攏兵權,暗中打壓太後母族,削弱其勢力。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阻擋那十萬大軍。
燭光冉冉,紫宸殿內一時間靜默非常,唯有兩道一急一緩的呼吸聲在響動。
急促的呼吸聲是昭文帝的。對於太後說的這些話,他不敢辯駁,也說不出辯駁的話,因為那的的確確就是他的想法。
而另一道平靜緩和的呼吸聲則是太後的,看著麵前滄桑的帝王,她在心裡無聲的唏噓一聲。
依稀記得年輕時,北夷部落攻陷大昭北地,北地多城百姓流離失所,大昭王朝搖搖欲墜。
她不顧朝臣反對,強硬要跟先帝一起前往北地斬殺北夷人時,那些迂腐古板的朝臣也是這樣說的。
“皇後是女子,女子怎可上陣殺敵?!”
“若是讓北夷看見了,還以為我們大昭是多麼國力不盛!”
“是啊是啊,還請陛下收回成命啊!”
“……”
當時的她尚且年輕氣盛,聞言氣不過,直接拔了劍,從藏身的帷幕後衝了出來。
不顧朝臣或是尷尬,或是驚怒的目光,她猛地擡起手中的劍,揚聲道:“本宮是女子又如何?!
敢問在座的各位,可有一人敢上前與本宮比劃比劃?!
若是戰敗,那纔是真的恥辱!纔是真的讓北夷人覺得我們大昭國力不盛!”
睨著滿朝大臣麵色難看的臉,她嗤笑一聲,忽略他們嘈雜的斥責,繼續厲色道:“你們這些文臣,倒是長了一條好舌頭,動不動就是滿嘴的禮法人倫。
可要動真格,讓你們上戰場時,卻隻會推推辭辭,縮頭縮腦的躲在後麵。
本宮倒覺得,若是人人隻會說漂亮話,那這條舌頭,倒不如割了算了!
等到百姓餓極時,還能充作糧食幫百姓果腹!”
說罷,她作勢就要提劍下去割舌頭。
……
“皇後。”
“母後。”
記憶中先帝的聲音,同現實中昭文帝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太後回過神,眼睫擡起,對上昭文帝閃爍的眼睛:“皇帝放心,不日,哀家會將兵權交給太子。”
“皇帝,坐在這個位子那麼久,哀家認為,你應當知道諸位皇子中,到底是誰,能成為這一國之君。”
昭文帝沒有說話,目光沉沉。
他自然知道是誰,可是……
肩上忽然傳來一陣略微沉重的觸感,昭文帝隨之偏頭,隻見太後已然走到了他身側,一手正搭在他一側肩膀上。
微微掀起眼睫,太後的聲音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律兒,若是你還沒有決斷,為保大昭江山,母後不介意幫你做決定。”
沉默片刻,昭文帝垂首:“律兒知曉了。”
太後走後,殿內又恢複了平靜,可昭文帝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撲通,撲通,撲通………
一聲大過一聲。
半晌,他閉了閉眼,再次睜眼時,眼中已然是一片肅殺之色。
“來人。”
……
另一邊,紫宸殿偏殿。
將最後一層紗布纏好,齊明畫直起身,長舒一口氣。
一旁下了值趕過來的蘇豊則是偏頭看了眼身旁水盆裡被染紅的血水,又看了看麵前纏了一圈紗布的周硯之。
忍了又忍,他終是忍不住出聲道:“還好陛下的這方硯台沒砸到眼睛,不然咱們風華絕代的周大人可就要成獨眼俠了。”
言語之間儘是對昭文帝這一行為隱隱的不滿。
聞言,腦袋上被纏了一圈紗布的周硯之皺了皺眉:“昀雲,此話不可再說。”
齊明畫也說道:“注意言辭。”
兩人倒也不是斥責,隻是蘇豊怕此話若是給有心之人聽去了,怕是會給他招來禍事。
蘇豊自然也知道兩人是好意,當即也閉了嘴,隻是麵上還泛著忿忿不平之色。
策安好歹也是宗室子侄,當朝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明明是乾乾淨淨的來,結果頂著一頭的血走。
今日一遭,怕是讓策安日後都不好做事了。
“但是策安,昀雲說的也沒錯。”
齊明畫整理好藥箱,從裡麵拿出一瓶上好的金創藥,又當場寫了副方子遞過去,“一日三次,你這傷若是不好好將養,怕是日後會日日頭疼。”
接過金創藥和藥方,周硯之沉默著點點頭,靜了半晌,他纔出聲道:“近日我便不回府了,若是我母親問起來,你們便說隻是小傷,免得她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