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臣 雙行
雙行
在天空徹底變得連一絲紅霞都看不見時,周硯之也趕到了白楊坡,而漫天夜色中,一人提燈而立,早已等在他所行必經的官道上。
聽到烈馬的嘶鳴聲,那人提燈轉過身,朝周硯之躬身作揖。
“下官梁旨,見過世子殿下。”
見到人,周硯之眸中飛快閃過一絲驚訝,同時,心中卻又詭異地生出一絲理所當然——梁旨,太子周守稷的親信,當朝禮部尚書。
撫上胸前藏著的帛書,周硯之翻身下馬,朝梁旨微微俯身,算是回禮。隨後快速道:“陛下命我來此尋太子殿下,還請梁大人帶路。”
梁旨頷首,溫聲道:“世子殿下,請隨下官來。”
……
白楊坡雖說名字裡含了個“坡”,但周圍的景色卻全然稱不上是坡,將“坡”字換成“穀”字倒是更襯景一些。
即便是在深夜,白楊坡四周峰巒形影依舊隱隱可見,暮色霜霧若聚若散,宛若輕紗靈縵罩於其上,此刻月色朦朧,更是為此景平添了一絲幽靜之感。
周硯之跟著梁旨,快步穿過山間密道,循著潺潺溪水聲,來到一處四麵環山,溪水環繞的空曠山穀。
乍一看上去平平無奇,隻是深了些,黑了些,可越往裡走,便才發覺其中大有乾坤。
兩旁山壁一點一點窄,行走之間,衣袂不時地與石壁上掛著的水珠碰撞,帶來絲絲浸透骨縫的涼意,一呼一吸之間,更是漫著濃濃的潮氣。
走到最後,這看似寬闊的石道便隻能允許一人通過了。
還未走到儘頭,遠方漆黑的深洞忽然被一束暖光破開。周硯之加快步伐走出,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後,饒是心中早有預料,卻還是免不得無聲驚歎。
先前在山洞看到的那些連綿山巒,一座連著一座,極其巧妙地在此地圈出了一方極廣極深地盆地。
望眼望去,此處竟是各種軍中帷帳,一間一間,一座一座……
橙黃火光映在牛皮帷帳上,透出帳中景象,遠遠望去,像是一個又一個碩大的燈籠,火光搖曳,落在周硯之俊俏的側顏上,將他折騰了一天而泛上的肅殺儘數退去。
梁旨站在一旁,偏頭看見周硯之眸中閃動的火光,溫聲解釋道:“此處便是先皇與太後娘娘黑羽營的藏軍之地。”
周硯之目光回轉:“藏?”
梁旨麵色平靜,眸裡神色不變:“世子殿下不必意外。表麵上,殿下是因為蕭家一案而下獄。”
表麵上?
周硯之眼裡漫上些許沉色,梁旨的話像是一陣風,將蒙在他腦中的迷霧吹開,那件觸控不到的秘辛隨之逐漸明晰起來。
昔日在藏書閣,他便有所懷疑的一件事——這樁案子,是否查得過於輕鬆了?是否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政治博弈,那蕭家……是不是就是這局棋的棄子?
想到這,周硯之的氣息無端重了起來,周圍的火光映在他臉上,將他內心的慌張照得無處遁形。
但一身儒袍的梁旨卻渾然不覺,隻是繼續將事實緩緩道出——“但事實卻是,早在去歲年初,陛下與殿下就知曉了四皇子與德妃的野心。”
周硯之沒有說話,隻是盯著身前的梁旨,心中似有冰霜漫上,一寸一寸,冷得他做不出什麼表情出來。
梁旨偏頭看了一眼那滿山遍地的牛皮帷帳,語氣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為防止打草驚蛇,也為揪出朝中蛀蟲,將計就計,與太子殿下共同演了這麼一出戲。”
聞言,周硯之一直落不到實處的心驟然下墜。
“戲?”他猛地出聲,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身前麵色淡然,甚至帶了一絲淺淺笑意的梁旨:“所以,在陛下與太子殿下的計劃中,蕭家就是那枚棄子是嗎?”
想到陽曲城外受凍的百姓,想到那日以身藏銀的陽曲婦人,周硯之的聲音更為沙啞:“陽曲城一事,也是戲嗎?”
看著周硯之眼中逐漸漫上水色,梁旨歎息一聲,朝他憐憫道:“世子殿下,陽曲一事,雖說也是我們計劃中的一環,但,我們也沒有想到四皇子如此大膽,竟敢草菅人命,但是……”
“但是什麼?!”
不待梁旨說完,周硯之憤然打斷他:“但是大業為重?所以難免需要犧牲?”
梁旨朝他歉疚一笑:“我知世子仁厚,不願百姓受苦,但……就和世子所說一樣,大業為重。”
所以他們可以放任周瑜垵以陽曲賑災銀做局,可以平靜地看著蕭家滿門滅於一夕,甚至不惜以身入局。
畢竟,正如他先前所說,大業纔是最為重要的。
所以,總要有些犧牲的,這不就是為君之道嗎?
不待周硯之再言,他便朝周硯之微一欠身,溫和的嗓音再次響起。
“事態緊急,世子殿下若還有疑問,可待一會事了,下官必定好好為世子殿下解惑。”
“現下,世子殿下還是隨我來罷。”
……
與此同時,齊明畫府邸內的地牢中,一身素衣的解相思被綁在刑架上,意識近乎快要全部渙散。
先前在紫宸殿,她尚且能靠自傷獲得清醒,但此刻,她被綁的動彈不得,加之知道此處是齊明畫的地盤,周身的防禦意識便下意識地鬆了鬆。
那誘言散的功效也就如潮水般快速漫上,她幾乎都是憑著本能在回答身前之人的問題。
“你接近安世子,真的隻是為了幫你的族人翻案嗎?”
解相思睜著一雙空洞渙散的眼,下意識地回答:“是。”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對安世子,究竟是愛慕居多,還是利用居多?”
聞言,解相思眉心微蹙,卻還是認真回道:“利用。”
牢房內靜了一瞬,隨後響起一聲沉沉的歎息。
齊明畫一把拉住想要上前與解相思理論的蘇豊,朝一旁站著的兩個嬤嬤欠身行禮,隨後朝牢房外看去。
兩個嬤嬤相視一眼,隨後無聲地退出了牢房,隨後,齊明畫也扯著不願離去地蘇豊跟了出去。
走出地牢,蘇豊一把扯下捂在他嘴上的那隻手,指著牢房的方向憤然道:“齊明畫!你做什麼攔我,她剛剛說的你沒聽見?”
齊明畫頭疼的揉了揉眉心,開口道:“聽見了。”
“聽見了你還……”
“可她現在意識不清。”放下手,齊明畫擡起眼簾打斷蘇豊的話,眼裡透著絲絲縷縷無奈:“你就是同她再理論千遍,萬遍,她也隻會循著本能說一些你不愛聽的話。”
擡起手拍了拍蘇豊的肩,齊明畫平靜地說出事實——“最後,你氣了個半死,上跳下竄,她呢,清醒後除了喉嚨乾澀了些,也沒有什麼大的影響了。”
“那也不能……”
蘇豊眼睛一瞪,脖子一梗,正想要說什麼,卻在看見齊明畫平靜的目光後偃旗息鼓,靜了一瞬,悶聲道:“我隻是覺得策安在這段感情中太卑微了。”
聞言,齊明畫也是難得的頷首附和。
誰說不是呢?
這段感情,以利用開端,摻雜了策安的真心,摻雜了蕭顏帶著真心的假意,可偏偏,策安能為這一點真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可不是卑微嗎?
齊明畫是醫官,因而這偌大的齊府內種著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些草藥。晚風輕拂,攜來混雜著草藥香的空氣,乍一聞著苦,卻又在風漸去時詭異的品出一絲香甜意味。
兩人就這麼靜了良久。
半晌,蘇豊長歎一聲,擡手往身旁拍了兩下,隨後轉頭朝齊明畫道:“誒,你讀了這麼多醫書,那你能不能配出什麼……額……就是那種吃了能讓人忘情的藥?”
聞言,齊明畫眉梢微挑,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盯著蘇豊,道:“怎麼?想給策安吃?還是蕭姑娘?”
蘇豊被他看得心頭發毛,卻還是誠實道:“當然是給策安吃啊。”
等策安斷了和蕭顏的情,蕭顏定然追悔莫及,然後開啟追夫之路,可策安卻未必會回頭,然後兩人相忘於江湖。
他看話本子就是這麼寫的。
暢銷的話本子,應該不會有什麼錯吧?
齊明畫笑笑:“做好了,你去下給策安吃?”
“不行不行。”蘇豊猛地搖頭,道:“萬一我沒成功,策安知道了得一刀把我劈成兩半,所以……”
齊明畫“嗬”了一聲,一語道出蘇豊的小心思:“所以,你想讓我去下給策安。”
蘇豊訕笑:“這還不是我們三人之中,就你比較靠譜嘛。”
“我就不怕被策安劈成兩半了?”齊明畫沒好氣地看了蘇豊一眼,隨後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道:“何況,我是醫師,不是巫師。還斷情藥……”
蘇豊:“……你好陰陽怪氣啊。”
你早說你做不出來不就行了?
“才發現?”一邊拍著蘇豊的肩,齊明畫一邊戲謔道:“昀雲,少看些話本子,傷腦。”
想到什麼,他微微一笑:“策安與蕭姑娘,屬於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們既然樂在其中,我們又何必插手乾預呢?”
“感情這種事,本就沒有真正的平等。”
“除了當事人,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乾涉,我先前為策安鳴不平,已經測出了他的心意,既然如此,隻要策安喜歡蕭姑娘一日,我們便護蕭姑娘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