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臣 救駕(一)
救駕(一)
皎月朦朧,柔緩的月光如紗似霧,靜靜籠罩在寂寂黑夜。
山林裡的野鳥不時發出一兩聲突兀的啼叫,木枝纏繞的火把劈啪輕響,搖曳火光映在帳篷中央的沙盤上,將上麵的旗標照得分明。
巨大的京城佈防圖下,站著一個人。
兵械交擊,牛皮帳篷被人掀開一角。
梁旨引著周硯之入內,向佈防圖下站著的那人躬身行禮:“殿下,安世子到了。”
那人並未回頭,隻是溫聲吩咐道:“有勞梁尚書。另,命營中將軍於半盞茶後來此議事。”
梁旨應聲退去,那人方纔轉過身,盈盈火光映出他俊朗的麵龐。
青年眉目疏淡,玉冠束發,一襲珍珠色銀絲暗紋蛟龍長袍襯得他身姿挺拔如鬆,端的是一派芝蘭玉樹,溫潤如玉。
這便是當朝的太子,周守稷。
……
身前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下一瞬,周硯之感覺手臂被人微微擡起,隨後一道溫和的聲音在身前響起。
“策安。”
周硯之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周守稷帶著清淺笑意的眸子。
“我不是說過了嗎?”周守稷一邊將周硯之扶起,一邊含笑道:“你我乃血脈至親,因而你我之間,不必如此。”
“殿下厚愛。”周硯之嘴角牽起一抹淺淡的弧度,但,話是這麼說,他卻又微不可查的將手臂從周守稷手上挪開,轉而將禮做得更足:“但,禮不可廢。”
“……罷了。”周守稷手上動作一僵,麵上浮現出一絲無奈,目光落在周硯之挑不出一絲錯處的禮儀上,無奈道:“你啊,果真是個古板的人,小時候是小古板,長大了是大古板,真是一點都沒變。”
聞言,周硯之隻是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罷了。”
隨後周守稷微微後撤兩步,受了周硯之的這一禮,隨後出聲道:“起來吧。”
周硯之應了一聲,隨後緩緩直起身。
於此同時,帳篷外傳來些許窸窸窣窣的響聲,隨後,一道聲音在帳外響起——“殿下,諸位將軍已在帳外等候。”
是梁旨。
聞言,周守稷微微側首,朝帳外揚聲道:“請諸位將軍進帳。”
說罷,他轉頭朝身前站著的周硯之淺淺一笑,目光在他胸前的衣襟處停頓一瞬,隨後又擡起眼簾,就這麼含笑看著他。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牛皮帳篷再次被人掀起一角,山風灌入,帶來一室微涼。伴隨著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周硯之垂下眼簾,長睫扇動掩下眸中神色。
靜了一瞬,他嘴角扯起一個沒有情緒的弧度,複而擡起眼,在周守稷依舊溫和的目光中擡起手,撫上衣襟,從中緩緩取出一卷明黃帛書。
看著周守稷,緩緩開口:
“陛下命我帶詔書前來,還請太子殿下接旨。”
……
帳外,風聲蕭蕭。
帳內,火光搖搖。
在周硯之取出明黃帛書的那一刻,先前進帳的那些人便立刻雙膝跪了下去。一時間,沉重冑甲與地麵的叩擊聲“叮叮哐哐”,一聲聲地敲在每個人心上。
片刻後,帳內落針可聞。
每個人都低著頭,可卻仍是按耐不住,於是忍不住微微擡眸朝帳內唯二站著的人望去。
光影中央,靛藍身影與白衣身影相對而立。
看著周硯之手上帛書那明黃底色上用朱紅絲線繡著的龍紋,周守稷眉梢不動聲色地微微挑起,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些,隨後將目光從那帛書上移開,擡手理了理自己的服飾。
緊接著——
他一撩衣袍跪下,雙手擡起,作揖,一副垂眸聽旨的敬重模樣。
眼眸微轉,周硯之的視線在那些將軍蹭得發亮的冑甲上停頓一瞬,隨後又靜靜移開,長睫垂下,視線落在手中的帛書上。
隨後雙手用力,攥著明黃帛書邊緣將其緩緩展開,垂下的目光落在黃底墨字上,靜了片刻,他沉沉出聲,一字一句,分外莊重。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惟國本攸關,宗祧至重。太子稷天資聰穎,德行純良,仁孝兼備,量吞海嶽。付之神器,僉曰宜然。”
一語落,有壓製不住的驚歎聲輕輕響起。
看著後麵的幾句話,周硯之心中歎息一聲,卻並無一絲意外,麵上依舊一副無波無瀾的模樣。
隻是再次開口時,語氣裡帶上了幾分沉重。
“今宗社未安,皇四子垵欲動國本,國家多難,而朕身陷囹圄,恐難製衡,今令太子領兵,進宮救駕。”
“令,朕身患沉屙,故,為大昭江山。”
“宜令太子稷即刻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
“欽此。”
語畢,周硯之收起帛書,上前兩步,微微躬身,將它穩穩放在周守稷擡起的手中。
隨後,後退三步,一撩衣袍,雙膝跪地。
朝站起身的周守稷叩首道:“臣,拜見陛下!”
緊接著,是更多聲,混雜在一起的聲音。
“臣,拜見陛下!”
一聲一聲,一聲一聲……
在一個平常的夜晚,在京郊一處平常的山穀中,大昭的太子,成為了大昭的新皇。
……
明月高懸,夜半三更。
當值的守城軍士立於護城牆上,目光落在一片黑暗的虛空中,落不到實處。身後,是三三兩兩的同僚,此刻正在玩著牌九。
“咚——!”
忽然,放置在城磚上的琉璃油燈搖晃著倒地,隨後一骨碌滾落在地,漂亮的琉璃燈罩初一碰到堅硬的石磚便刹那間碎成了幾瓣。
琉璃四濺,燈油鋪散。
綿軟的燈芯浸在燈油中,止不住地搖搖晃晃,照得那些破碎的琉璃碎片散發出盈盈幽光,五光十色,像是東海裡海蚌的內殼,漂亮極了。
被滾燙的燈油燙到的人忍不住出聲叫罵:“是誰碰倒的?!”
“不是我!”
“也不是我,你彆看我,我剛才動都沒動!”
“誰?!到底是誰?!”
“……”
“彆說話!”
一片混亂中,不知是誰吼了一聲,城牆上雜亂的聲音驟然如潮水般褪了下去,緊接著,一身勁裝的周瑜垵登上城牆。
混團的軍士瞬間散開,露出一條小道來,皆是麵露懼意。
今日傍晚,在周大理卿出城後,四皇子的親信便拿著口諭趕來了城門,讓他們務必攔住周硯之和與周硯之有關的任何一個人出城。
當時值守的軍士還不覺有異,隻是誠實的告訴他們方纔周硯之已經出城,可卻沒想到,也就是這一句話,讓他們差點送了命。
再三保證以後絕對會不讓任何有關周硯之的人出城後,那兩人才放過他們。
也就是那時,他們才知道,今日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
夜色了了,夜風寥寥。
在一眾人又怕又敬的注視下,周瑜垵大步走到最前端,一手扣在身旁的石磚上,指尖用力到近乎發白。
許是被他這樣的模樣駭到,又或是敏銳的感覺到了此刻不同尋常的氛圍,寂寂夜色中,每個人都下意識地繃緊了神經,麵色嚴肅地看著遠方漆黑的地方。
一片壓抑的安靜中。
那股輕微的震顫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明顯……
遠遠的,更是傳來密集的馬蹄聲,緊接著,霧色彌漫的遠方,一麵繡著飛鷹的烏金旗幟破開烏色夜空,撕開漫天紗霧,朝著這邊極速逼近。
按道理說,那麵旗子的底色烏黑,本該完美融入夜色中,但是,那繡在旗幟上的飛鷹卻是用金線繡製——
一黑一金,兩種差異極大的顏色搭配在一起,便顯得分外紮眼了。
更彆提此刻這麵旗幟隨著烈馬前進,被掀起的狂風刮動,隨著騎兵的步調在空中不斷飛舞起伏,在皎皎月色下散發出耀眼的金光。
閃耀的金光刺得周瑜垵眼睛一痛,盯著那麵烏金飛鷹旗,眼也不眨,幾乎要將其盯出一個洞來。
烏底旗,金飛鷹……
黑羽營!
這是黑羽營!
跟隨先皇和太後南征北戰的黑羽營!
戰無不勝的黑羽營!
比之蕭家軍有過之而不及的黑羽營!
周瑜垵扣在城磚上的指腹已經被刺破,尖銳的痛感傳來,可他此刻卻已經無暇顧及,眼裡看到的,心裡想到的,腦中浮現的隻有一句話——
周守稷他竟然有黑羽營?!
沒等他震驚完,遠遠的,有呐喊聲隨風傳來。
聲浪不息,排山倒海。
周瑜垵眸色一凝,回首厲色道:“備戰!”
……
霧色漫天中,一隻羽箭撕破雲霧,伴隨著刺人耳膜的箭唳,這道羽箭直直朝城牆飛來,在城牆上的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時,便已經“噌”的一聲刺入城牆上的木簷中。
死裡逃生,眾人後怕的擡首望去。
火光照映下,隻見那箭身已經沒入木簷三分之二,而那露在外麵的箭羽卻依舊震顫不止,可見射箭之人力道之大。
這一箭,沒有見血,可沒人會傻到認為這是射箭之人沒有瞄準目標。
城牆之上站著這麼多人,他哪怕稍微移動一下方向,隻是一毫,箭矢行走的方向便會大為不同,以這般力道,足以射穿一人的腦袋,讓他血濺當場。
所以,這一箭的目的,不為殺人,隻為——
震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