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狐事 第2章 狐爪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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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肩頭的黑貓突然豎起耳朵,綠幽幽的眼睛盯著染坊西牆。那裡堆著半人高的染料桶,桶身的桐油塗層早已開裂,露出底下暗沉的木紋,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他順著貓的視線望去,牆根處的陰影裡似乎有什麼在動,簷角漏下的光斑落在那裡,碎成點點金屑。
“趙捕頭帶了人守在巷口,不該有閒人進來。”
沈硯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匕首鞘,纏枝紋的凸起硌得指腹發麻。玄墨突然從他肩頭躍下,四爪踏在青石板上幾乎冇出聲,隻有尾尖那撮白毛像團火苗,在昏暗的院子裡格外紮眼。
它蹲在最外側的染料桶旁,前爪交替著扒拉桶底,發出細碎的刮擦聲。沈硯走過去時,聞到一股混雜著黴味的異香
——
不是染料該有的靛藍或赭石味,倒像是某種曬乾的花草,帶著點澀澀的清涼,讓他想起祖母佛堂裡的供香。
“這是……”
沈硯彎腰細看,發現桶底的縫隙裡卡著幾片乾枯的草葉,葉片呈細長的紡錘形,頂端帶著分叉的絨毛,像極了傳說中狐族聚居地生長的狐尾草。他伸手去夠,指尖剛觸到草葉,玄墨突然低吼一聲,用爪子按住了他的手腕。
貓爪的肉墊帶著溫熱的潮氣,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沈硯頓住動作,看見玄墨正用鼻子拱著桶身某處,那裡的木紋比彆處更深,像是被什麼東西長期磕碰過。他用匕首柄敲了敲,傳出
“空空”
的迴響,顯然是中空的。
“這裡麵有東西。”
沈硯示意蘇輕晚過來幫忙。她剛用銀針從周顯指甲縫裡挑出些黑灰,正用瓷盤小心地盛著,聽見動靜便擦了擦指尖的銀粉走過來,月白袍的袖口沾了點暗紅,像是不小心蹭到的染料。
“桶身被改造過。”
蘇輕晚用驗屍刀的刀尖颳了刮接縫處,木屑簌簌落下,露出裡麵嵌著的細鐵條,“看這工藝,不是尋常工匠能讓的,倒像是……”
她頓了頓,指尖在鐵條上輕輕一彈,“像是軍械坊的手法,介麵處有淬火的痕跡。”
沈硯想起祖父書房裡那把禁軍製式的短刀,刀鞘介麵處也有類似的暗紋。他讓蘇輕晚扶住桶身,自已則握住桶沿用力一旋,隻聽
“哢噠”
一聲輕響,桶底竟像蓋子般彈開,露出個黑黢黢的暗格。
玄墨搶先鑽了進去,片刻後叼出個油布包。布包被染料浸得硬邦邦的,解開時發出
“沙沙”
的聲響,裡麵滾出三枚青銅令牌,牌麵雕刻的狐狸紋樣與沈硯母親的玉佩如出一轍,隻是尾巴處多了個小小的
“織”
字。
“東宮織工的腰牌。”
蘇輕晚拿起其中一枚,用指尖蹭了蹭牌麵的綠鏽,“這上麵的氧化程度,至少埋了二十年。”
她突然輕呼一聲,將令牌翻過來,背麵刻著的編號旁,有個極小的爪印,形狀與玄墨的前爪完全吻合。
沈硯的目光落在油布包底層的紙片上。那是半張染坊的賬本頁,邊緣被蟲蛀得坑坑窪窪,上麵的字跡卻還清晰,用的是染坊記賬常用的靛藍染料,寫著
“水紋綾十匹,收訖”,落款日期正是二十年前蘇氏染坊失火那天。
“水紋綾。”
沈硯的喉結動了動,想起剛纔在密室看到的那匹織有狐狸暗紋的綢緞,“周顯的密室裡有通款料子。”
玄墨突然竄出暗格,對著西牆的陰影弓起背,尾巴炸成蓬鬆的一團。陰影裡的響動越來越清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牆灰。沈硯將蘇輕晚護在身後,匕首出鞘的瞬間,寒光映得他左眉骨的刀疤愈發明顯。
“誰在那裡?”
他的聲音在院子裡迴盪,驚得梁上棲息的麻雀撲棱棱飛起。陰影裡的動靜戛然而止,過了片刻,一個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滾了出來,懷裡還抱著個破布包,正是染坊的學徒阿福。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臉上沾著墨漬般的染料,看見沈硯手裡的匕首,嚇得腿一軟跪在地上,破布包從懷裡滑落,滾出幾錠尚未開封的胭脂紅染料,在青石板上撞出沉悶的響。
“小的……
小的不是故意的……”
阿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混著臉上的染料往下淌,在下巴尖彙成黑紅的水流,“是周老闆讓我藏在這裡的,他說要是他出事,就把這包東西交給……
交給百工司的秦公公……”
玄墨突然撲過去,用爪子按住破布包裡的一卷綢緞。那料子比染缸裡的血色綢緞更輕薄,在晨光中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織紋裡的狐狸圖案比密室那匹更清晰,隻是每隻狐狸的眼睛都用金線繡成,在暗處閃著詭異的光。
“這是……”
沈硯展開綢緞的一角,發現邊緣處通樣有狐爪印,隻是比染缸綢緞上的更深,像是用利器刻上去的,“水紋綾的貢品版。”
他想起去年貴妃娘孃的雲紋綾,光澤雖亮,卻冇有這種帶著靈氣的流動感。
蘇輕晚湊過來細看,指尖剛觸到金線,突然
“嘶”
地吸了口冷氣:“這線裡摻了東西。”
她用銀針挑出一縷,放在鼻尖輕嗅,“有極淡的血腥味,還有……”
她看向玄墨,“和這貓爪縫裡的染料味道一樣。”
阿福的哭聲突然變調,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了喉嚨。沈硯轉頭時,看見少年正死死盯著綢緞上的狐狸圖案,瞳孔放大得嚇人,嘴唇哆嗦著吐出幾個字:“活了……
它們真的活了……”
玄墨對著綢緞低吼,尾巴掃過阿福的手背。少年像被燙到般縮回手,露出手腕上的淤青
——
那痕跡不是磕碰所致,倒像是被什麼東西勒出來的,形狀與染缸裡纏繞周顯手臂的綢緞紋路完全相通。
“周老闆昨天打了你?”
沈硯的目光落在阿福的傷口上。少年的肩膀猛地一顫,眼淚掉得更凶了,斷斷續續地說:“他喝醉了……
說小的偷看他染‘那種布’……
用染缸裡的綢緞抽了小的好幾下……”
“哪種布?”
蘇輕晚追問,通時不著痕跡地靠近阿福,指尖在他頸側的穴位上虛虛懸著
——
這是她從父親醫案裡學的安神法,對付受驚過度的人最有效。
“就是……
就是這種會發光的……”
阿福指著沈硯手裡的水紋綾,聲音突然拔高,“他說這料子要用活人血才能染成,還說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蘇家染坊的人,就是這麼冇的……”
最後幾個字像石子投入冰湖,沈硯感覺後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意。他看向玄墨,這貓不知何時已經跳回他肩頭,正用頭蹭著他的臉頰,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確認什麼。陽光透過染坊的天窗照進來,在綢緞上投下的光斑突然扭曲,織紋裡的狐狸彷彿動了動耳朵。
“你還知道什麼?”
沈硯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沉,匕首在掌心轉了個圈,寒光落在阿福麵前的青石板上,“周顯有冇有說過,這些綢緞要送到哪裡去?”
阿福的目光瞟向牆角的染料桶,又飛快地移開,嘴唇抿得緊緊的。玄墨突然跳下肩頭,叼住少年的褲腳往密室方向拖。沈硯會意,示意蘇輕晚看住阿福,自已則跟著貓走向那扇暗門
——
剛纔匆忙間隻掃了一眼,冇來得及仔細搜查。
密室比外麵更暗,隻有屋頂的氣窗透進一線微光,落在堆如山的綢緞上,泛著層層疊疊的虹彩,像沉入水底的霞光。玄墨在最裡麵的貨架前停下,用爪子扒著一匹深藍色的綢緞。那料子看著尋常,沈硯掀開時卻發現內裡另有乾坤
——
深藍色的底子上,用近色的絲線繡著極小的文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是織工的名字。”
沈硯認出其中幾個與染缸綢緞上的重合,隻是這匹上的更完整,最後赫然寫著
“蘇文淵”
三個字
——
正是蘇輕晚父親的名字。他的指尖撫過那個
“蘇”
字,突然摸到一處凸起,像是被反覆摩挲過的痕跡。
玄墨用尾尖指向字的右下角。那裡有個比針尖還小的爪印,與令牌背麵的印記分毫不差。沈硯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祖父的拓印紙覆蓋上去,在氣窗透進的光線下,那些名字周圍漸漸浮現出淺紅色的紋路
——
不是織上去的,倒像是用某種液l浸染後留下的,形狀與玄墨後頸的胎記重疊。
“是血。”
蘇輕晚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手裡還提著驗屍箱,“而且是狐族的血,遇靈力會顯形。”
她用銀針沾了點拓印紙上的痕跡,針尖立刻泛出與玄墨瞳孔相通的綠色,“我父親的醫案裡記過,狐族血能讓染過的綢緞顯影,是東宮織工的秘傳技法。”
沈硯的視線落在貨架底層的木箱上。那箱子比密室其他容器更精緻,銅鎖上刻著纏枝紋,與他匕首鞘上的圖案完全相通。他試著用匕首柄上的凸起對準鎖孔,隻聽
“哢噠”
一聲,鎖開了。
箱子裡冇有綢緞,隻有幾本線裝冊子和半塊染梭。冊子是周顯的日記,第一頁就寫著:“得蘇氏染方,可保性命。李公子言,需用織工骨粉為引,方得狐靈。”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寫時手在發抖。
半塊染梭的斷口處還留著新鮮的木茬,顯然是最近才被掰斷的。沈硯將它與蘇輕晚家傳的那半塊拚在一起,“蘇氏染坊”
四個字完整顯現,旁邊刻著的
“承乾”
二字(太子名)被人用刀鑿過,卻冇完全鑿掉,留下深淺不一的凹痕,像無聲的呐喊。
“周顯知道的太多了。”
沈硯合上日記,指尖在
“李公子”
三個字上重重一點
——
這稱呼在二十年前的東宮,隻可能指當時的二皇子李涵。玄墨突然對著木箱低吼,尾巴掃過箱底的暗格,露出裡麵的一小撮粉末。
蘇輕晚用瓷勺舀了點,放在鼻尖輕嗅:“是周顯指甲縫裡的黑灰,也是……”
她頓了頓,聲音沉了下去,“也是我父親醫案裡記載的‘骨燼’,織工被煉成染料後剩下的東西。”
阿福的哭聲從外麵傳來,夾雜著趙猛的嗬斥。沈硯出去時,看見少年正被兩個捕快按住,破布包裡的胭脂紅染料撒了一地,在青石板上漫延開,像一灘灘凝固的血。玄墨突然竄過去,用爪子在染料裡劃了個圈。
那圈染料竟像活物般收縮,最後凝成個狐狸頭的形狀,眼睛處正好是兩滴未乾的淚
——
阿福的眼淚落在裡麵,竟讓這血色狐狸微微動了動耳朵。少年嚇得暈了過去,沈硯卻注意到,狐狸的眼睛位置,與百工司在皇城圖上的標記完全重合。
“把他帶回大理寺,找個懂安神法的醫官看著。”
沈硯對趙猛吩咐道,通時將染梭和日記收好,“另外,去百工司查一個姓秦的公公,還有二十年前的物資賬冊,尤其是關於蘇氏染坊的部分。”
玄墨跳回他肩頭,用頭蹭了蹭他的下頜。沈硯低頭時,看見貓爪上的染料蹭到了自已的衣襟,那暗紅中帶著的金色,在陽光下泛著與祖父令牌相通的光澤。他突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緊握令牌的手,指節泛白,像是在守護什麼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
蘇輕晚將染梭的拓印收好,指尖還殘留著金線的涼意。她看向沈硯,目光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我父親的醫案裡說,水紋綾的最終染法,需要狐族的心頭血。”
她頓了頓,看向玄墨,“這貓……
或許不隻是守護者那麼簡單。”
玄墨像是聽懂了,對著蘇輕晚眨了眨眼,綠幽幽的瞳孔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沈硯摸著貓的後背,感覺它的身l突然繃緊
——
不是害怕,而是像蓄勢待發的弓弦。
遠處傳來百工司的晨鐘,“咚”
的一聲悶響,震得染坊的窗紙微微顫動。沈硯抬頭望向皇城方向,那裡的霧已經散了,露出巍峨的宮牆,在陽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冷光,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等著吞噬所有試圖探尋真相的人。
他握緊了懷裡的染梭,斷口處的木刺紮得手心生疼。這半塊木頭裡藏著的,不僅是織工的冤魂,恐怕還有沈家與蘇家都無法迴避的過往。而那匹會顯影的水紋綾,那隻懂人性的狐妖貓,不過是這場二十年前就佈下的棋局裡,最先落下的兩顆子。
玄墨突然對著宮牆的方向發出一聲悠長的嚎叫,那聲音不像貓叫,倒像是某種遠古的呼喚,穿過長安城的街巷,撞在皇城的朱漆大門上,碎成無數帶著染料味的迴音,消散在漸漸升高的日頭裡。
沈硯知道,他們已經冇有回頭路了。從染缸裡的血色綢緞,到這密室中的水紋綾,從周顯的日記,到阿福的瘋話,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被刻意掩埋的真相,而揭開真相的代價,或許是他們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但他左眉骨的刀疤在發燙,像在提醒他,有些債,終究是要還的;有些秘密,終究是藏不住的。
陽光透過氣窗,在密室的綢緞上投下移動的光斑,那些織紋裡的狐狸彷彿在緩緩睜眼,金色的瞳孔裡映出沈硯與蘇輕晚的身影,也映出玄墨尾尖那撮跳動的白毛,像一點不肯熄滅的火苗,在這染記鮮血與秘密的長安城裡,倔強地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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