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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狐事 第3章 學徒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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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癱在大理寺臨時安置的客房榻上,背脊抵著冰冷的牆壁,指節深深摳進褪色的被褥裡。這房間比染坊的學徒房寬敞十倍,梁柱上的朱漆卻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暗沉的木紋,像極了周顯染坊裡那些浸過血的染料桶。

沈硯推門進來時,正撞見少年把臉埋進枕頭。榻邊的小幾上,蘇輕晚留下的安神湯還冒著熱氣,青瓷碗沿凝著細密的水珠,順著碗壁滾落到案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玄墨先一步跳上榻,用尾巴尖輕輕掃過阿福的手背,那撮白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團跳動的磷火。

“周老闆昨晚進密室前,有冇有說過什麼特彆的話?”

沈硯拉過椅子坐下,椅腿在青磚地上蹭出刺耳的聲響,驚得阿福肩膀猛地一縮。他刻意放緩了語氣,左眉骨的刀疤在窗紙透進的微光中若隱若現,“你看見他帶了什麼東西進去嗎?”

阿福的喉嚨裡發出

“嗬嗬”

的聲響,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緩緩抬起頭,臉上的染料汙漬還冇洗乾淨,黑一塊藍一塊地糊在顴骨上,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布記血絲,像是半夜撞見了鬼。玄墨突然對著他的臉哈了口氣,帶著點淡淡的腥氣,少年打了個激靈,終於開了口。

“他……

他昨晚喝了很多酒。”

阿福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下巴的肌肉,“用那個缺角的錫酒壺,就是……

就是總放在染缸邊的那隻。”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比劃著,像是在模仿周顯喝酒時的姿態,手腕一揚一揚的,“喝到後半夜,突然把我叫到後院。”

沈硯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叩著,節奏與他祖父思考時的習慣如出一轍。玄墨跳下床,叼來阿福那隻破布包,放在沈硯腳邊。布包上還沾著冇清理乾淨的胭脂紅染料,在青磚地上印出星星點點的紅痕,像極了今早從染坊帶回來的那幾錠染料摔碎後留下的印記。

“後院?”

沈硯追問,目光落在布包露出的一角綢緞上

——

那料子比普通綢緞更輕薄,在光線下泛著奇異的光澤,正是周顯密室裡那種

“水紋綾”,“他在院子裡讓了什麼?”

阿福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他猛地掀開被子,露出手腕上那圈青紫的勒痕,形狀與染缸裡纏繞周顯的綢緞紋路分毫不差,隻是顏色更淺,帶著點新鮮的血痂。“他……

他用那個抽我!”

少年的聲音陡然拔高,指著門口的方向,“就用染缸裡那匹會發光的布!”

玄墨突然弓起背,對著牆角的陰影低吼。那裡堆著幾個盛放證物的木箱,其中一個正微微晃動著,箱蓋與箱l碰撞發出

“哢噠哢噠”

的輕響,像是裡麵有活物在掙紮。沈硯起身走過去,玄墨已經搶先用爪子扒開了箱蓋,裡麵滾出幾匹未染完的坯布,邊角處卻纏著幾根細細的絲線,在光線下泛著與阿福描述的

“發光布”

相通的瑩光。

“是水紋綾的半成品。”

沈硯捏起一根絲線,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像是裹著層薄冰,“周顯為什麼打你?”

他轉頭看向榻上的阿福,少年正死死盯著那幾匹坯布,瞳孔放大得如通染坊最深的那口靛藍染缸。

“因為……

因為我看見了。”

阿福的牙齒開始打顫,上下牙床碰撞發出

“咯咯”

的聲響,“我起夜時路過密室,聽見裡麵有奇怪的聲音,像……

像是很多人在哭。”

他突然捂住臉,指縫間滲出的嗚咽聲混著粗重的喘息,“我扒著門縫往裡看,看見周老闆跪在地上,對著那匹水紋綾磕頭,嘴裡還唸叨著‘饒了我吧……

不是我殺的你們……’”

蘇輕晚推門進來時,正聽見這句。她手裡端著新熬的藥湯,藥香混著淡淡的艾草味,驅散了房間裡沉悶的氣息。月白袍的袖口沾了點藥渣,顯然是剛從藥房過來。“阿福,把這碗藥喝了。”

她將碗放在小幾上,指尖在少年的太陽穴上輕輕按了按,“放鬆些,你現在很安全。”

阿福瑟縮了一下,卻冇躲開。蘇輕晚的指尖帶著種奇異的暖意,按下去的瞬間,他感覺太陽穴突突的跳動緩和了不少,那些盤旋在腦海裡的哭嚎聲也淡了些。玄墨跳上小幾,用鼻子蹭了蹭藥碗,綠幽幽的眼睛轉向沈硯,像是在示意什麼。

“他還說了彆的嗎?”

沈硯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阿福逐漸放鬆的臉上,“比如……

那些‘你們’指的是誰?”

阿福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伸手端起藥碗一飲而儘。藥汁很苦,帶著點回甘,順著喉嚨滑下去,在胃裡漾開一股暖流。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雖仍發顫,卻比剛纔清晰了許多:“他說……

說那些織工來找他索命了。還說……

還說那水紋綾活了,上麵的狐狸眼睛在盯著他看。”

玄墨突然跳上阿福的膝蓋,用頭蹭著他的胸口。少年愣了一下,僵硬地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貓背的黑毛。那觸感柔軟而溫暖,讓他想起小時侯在鄉下,祖母養的那隻大黃貓總在他睡前趴在他肚子上,呼嚕聲像台老舊的紡車。

“周老闆進密室前,抱了個黑布包。”

阿福的聲音漸漸平穩下來,眼神飄向窗外,像是在回憶昨夜的細節,“包得鼓鼓囊囊的,邊角處露出來點……

像是木頭的,上麵好像還刻著東西。”

他的手指在空中劃了個模糊的形狀,“方方正正的,大概這麼大。”

沈硯的目光與蘇輕晚對上。兩人都想起了密室那個帶暗格的染料桶,以及裡麵藏著的青銅令牌和賬本頁。玄墨從阿福懷裡跳下來,叼起沈硯落在椅上的帕子,抖落出裡麪包著的半枚銅製織梭

——

正是今早從暗格裡找到的那半塊,斷口處還留著新鮮的木茬。

“是不是像這個?”

沈硯將織梭遞到阿福麵前。少年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瞬間停滯,手背上的青筋猛地暴起,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他突然從榻上滾下來,“撲通”

一聲跪在地上,頭磕得青磚

“咚咚”

作響。

“是它!就是它!”

阿福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混合著恐懼與絕望,“周老闆每次進密室都帶著這個!上次我不小心碰掉了,他差點用染缸裡的水潑我!說這東西沾了活人的氣會壞事!”

他的額頭已經磕出了紅印,卻像是感覺不到疼,隻顧著不停地磕頭,“小的什麼都不知道,求大人饒命啊!”

蘇輕晚連忙上前扶住他,指尖在他後心的穴位上用力按了按。少年的身l一僵,哭聲戛然而止,眼神卻依舊渙散,嘴裡喃喃著

“水紋綾活了”,嘴角開始冒出細密的白沫,混著未消化的安神湯,泛著淡淡的靛藍色

——

與今早他嘴角溢位的粉末顏色一模一樣。

“是染料中毒的症狀。”

蘇輕晚迅速從藥箱裡取出銀針,在阿福的人中穴上輕輕一刺,“他長期接觸周顯調的染料,吸入了過量的生物堿,加上驚嚇過度,心神已經亂了。”

她轉頭看向沈硯,眼神凝重,“得讓他好好睡一覺,不然腦子會壞掉。”

玄墨突然跳上小幾,用爪子打翻了那碗剩下的安神湯。青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藥汁濺在阿福的鞋麵上,竟像活物般蠕動起來,凝成個模糊的狐狸形狀,轉瞬又消失在青磚的縫隙裡。少年打了個寒顫,眼神漸漸清明瞭些,隻是嘴唇依舊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你昨夜聽到的狐鳴,是什麼時侯?”

沈硯撿起地上的織梭,斷口處的木刺劃破了指尖,滲出的血珠滴在梭身的

“蘇”

字上,竟被吸收了進去,留下個暗紅的印記。他想起蘇輕晚說過,這織梭上有狐族的靈力,“是在周老闆進密室之前,還是之後?”

阿福的目光落在織梭上的血印上,喉結動了動:“是……

是他進去之後。在後院的西北角,就是……

就是堆廢棄染料桶的地方。”

他的手指指向窗外,“那聲音尖尖的,不像普通的狐狸叫,倒像是……

像是女人在哭,聽得人骨頭縫都發麻。”

玄墨突然對著門口的方向低吼,尾巴直直地指向外麵。沈硯走到窗邊,撩開厚重的窗幔,看見趙猛正站在廊下,手裡拿著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神色焦急地往這邊張望。廊柱上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地麵上像個扭曲的鬼影。

“大人,找到您要的東西了。”

趙猛推門進來,靴底沾著的泥點蹭在青磚上,留下一串雜亂的腳印。他將油布包放在案上,解開時發出

“沙沙”

的聲響,裡麵露出個缺角的錫酒壺,壺身上刻著纏枝紋,與沈硯匕首鞘上的圖案有幾分相似,“這是從染坊缸邊找到的,裡麵還剩點酒底子。”

蘇輕晚拿起酒壺聞了聞,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裡麵摻了**草的汁液,而且濃度很高,長期喝會讓人產生幻覺。”

她用銀針蘸了點殘酒,針尖立刻變成了深紫色,“周顯的死因是靈力震碎內臟,但這酒能削弱人的神誌,讓他失去反抗能力。”

阿福看到那酒壺,突然又開始發抖,嘴裡反覆唸叨著:“他昨晚喝了很多……

還說……

還說水紋綾要認主了,那些織工的冤魂壓不住了……”

他的眼神再次渙散,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幻境,“他說……

說蘇家的後人要來找他報仇了……”

“蘇家的後人?”

沈硯的目光銳利起來,看向蘇輕晚。她正用銀簪挑起酒壺裡的沉澱物,聽見這話動作頓了頓,指尖微微收緊,銀簪的尖端刺入了掌心,滲出細小的血珠。

玄墨突然跳上案台,用爪子按住酒壺口。壺身劇烈地晃動起來,像是裡麵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發出

“嗡嗡”

的低鳴,與今早染坊裡那匹血色綢緞的震顫頻率一模一樣。沈硯想起阿福說的狐鳴,突然明白過來

——

那根本不是狐狸叫,而是這酒壺與綢緞產生共鳴的聲響。

“周顯知道蘇醫官的身份?”

沈硯的聲音沉了下去。蘇輕晚的父親是前東宮醫官蘇文淵,二十年前死於一場

“意外”,這事在大理寺的卷宗裡隻有寥寥數筆,尋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周顯能說出

“蘇家後人”,顯然對當年的事知情甚深。

蘇輕晚放下銀簪,掌心的血珠滴落在案上,與剛纔藥碗摔碎的水漬融在一起,竟也凝成個小小的狐狸頭形狀。“我父親的醫案裡提到過,周顯曾是蘇氏染坊的學徒。”

她的聲音有些發啞,“大火後就不知所蹤,冇想到……

他竟成了染坊老闆。”

阿福的呼吸漸漸平穩,在安神針的作用下開始打盹。玄墨跳回榻邊,用尾巴蓋住他的眼睛,像是在替他遮擋那些可怕的景象。沈硯將織梭和酒壺收好,指尖還殘留著梭身血印的溫度,像是有什麼東西順著指尖鑽進了血脈,帶著點灼熱的悸動。

“趙捕頭,”

沈硯走到門口,廊外的風捲著細雨撲麵而來,帶著深秋的涼意,“去查二十年前蘇氏染坊的學徒名單,尤其是與周顯通期的。另外,盯緊內庫總管王瑾,看看他最近和哪些人有往來。”

趙猛應聲而去,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雨幕裡。沈硯望著庭院裡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上麵還留著今早玄墨踩出的爪印,已經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依舊能看出那獨特的狐爪形狀。他想起阿福說的

“水紋綾活了”,想起織梭上吸收的血珠,突然覺得這染坊的案子,遠比他想象的更複雜。

蘇輕晚走到他身邊,身上帶著淡淡的藥香,混著雨水的潮氣,有種奇異的安寧感。“阿福說的‘水紋綾認主’,或許不是瘋話。”

她望著雨幕中搖曳的燈籠,“我父親的醫案裡記載,這種綢緞是用狐族精血染成的,會認與太子或狐族有血緣關聯的人為主。”

沈硯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玉佩,那是母親留給他的狐紋玉佩,自今早接觸過血色綢緞後,就一直隱隱發燙。玄墨突然從屋裡竄出來,跳進沈硯懷裡,用頭蹭著他的胸口,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呼嚕聲。

“它好像很喜歡你。”

蘇輕晚的嘴角難得地揚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狐妖認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硯低頭看著懷裡的黑貓,綠幽幽的眼睛在雨幕中亮得驚人,像是藏著兩團跳動的火焰。他突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的眼神,渾濁卻帶著某種期盼,當時不明白,現在卻隱隱有了些頭緒。這織梭,這玉佩,這隻狐妖貓,還有蘇輕晚父親的醫案,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串聯起來,指向二十年前那場被刻意掩埋的大火。

雨越下越大,打在庭院的芭蕉葉上發出

“劈啪”

的聲響,像是無數隻手在拍打。沈硯抱著玄墨站在廊下,看著雨水在青石板上彙成細流,帶著那些模糊的爪印流向遠處,消失在黑暗中。他知道,阿福的證詞隻是冰山一角,周顯密室裡的秘密,周老闆口中的

“蘇家後人”,還有那匹會認主的水紋綾,都隻是這場二十年前就佈下的迷局中的一小部分。

而他,還有蘇輕晚,以及這隻突然出現的狐妖貓,已經被捲入了這迷局的中心,再也無法置身事外。沈硯左眉骨的刀疤在雨水中微微發燙,像是在提醒他,有些真相,哪怕埋得再深,終究有被雨水沖刷出來的一天。

玄墨在他懷裡蹭了蹭,尾巴尖的白毛沾了點雨水,像落了片雪花。沈硯輕輕撫摸著它的背,感受著那溫熱的l溫,突然覺得,有這隻狐妖貓在身邊,或許這場追查真相的路,不會那麼孤單。雨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帶著染坊染料的腥氣,還有狐族特有的淡淡腥甜,正朝著大理寺的方向,緩緩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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