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狐事 第7章 蘇氏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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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把影子拉得老長,蘇輕晚站在斷牆前,指尖撫過磚縫裡嵌著的焦黑木茬。風捲著灰燼從她腳邊滾過,帶著股陳年的煙火氣,混著染坊特有的靛藍味道,嗆得人眼眶發酸。這裡就是蘇氏染坊的舊址,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把半條街的青石板都熏成了墨色。
“當年的火是從後院燃起來的。”
蘇輕晚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月白袍角沾著牆根的灰,像落了層霜,“我娘總說,那晚的火光紅得嚇人,把天上的雲都燒化了。”
她蹲下身,手指摳開塊鬆動的磚,裡麵露出點暗紅的粉末,撚起來細如煙塵,“這是我家特有的胭脂紅染料,遇火會變成這種磚紅色。”
沈硯的靴底碾過地上的碎瓷片,發出
“咯吱”
的輕響。他舉著火摺子四處張望,斷牆圍起來的空地比想象中大,牆角堆著半塌的染缸,缸沿還留著被烈火炙烤過的焦痕,像老人臉上皸裂的皺紋。玄墨突然竄進廢墟深處,尾尖的白毛在昏暗中像顆跳動的火星,停在棵半枯的老槐樹下。
“這裡有東西。”
沈硯跟著貓跑過去,火摺子的光晃過樹根處的泥土,發現地麵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跡,新土與周圍的焦黑形成刺目的對比。他用匕首撬開表層的土,露出塊青石板,板上刻著的纏枝紋與他匕首鞘上的圖案分毫不差,隻是在紋路交彙處多了個小小的狐爪印。
蘇輕晚的呼吸驟然屏住。她認出這石板是父親書房的地磚,當年她總愛在上麵鋪著氈子練字,石板邊緣有個不起眼的缺口,是她小時侯用硯台砸出來的。“是這裡。”
她的指尖撫過那個缺口,突然想起父親把她抱在膝頭時說的話,“咱們蘇家的根,就紮在這石板底下。”
玄墨用爪子扒拉石板邊緣的縫隙,發出
“簌簌”
的聲響。沈硯和蘇輕晚合力掀開石板,一股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混雜著淡淡的迦南香,與周顯屍l裡的令牌氣味如出一轍。坑洞裡放著個紫檀木盒,盒鎖上的狐狸紋已經生了綠鏽,卻仍能看出精美的雕工,鎖孔形狀正好能容下玄墨帶白毛的尾尖。
貓尾輕輕掃過鎖孔,“哢噠”
一聲輕響,鎖開了。木盒裡鋪著層暗紅色的絨布,上麵放著本線裝醫案、半塊染梭,還有個巴掌大的青銅小鼎,鼎身刻著
“東宮藥庫”
四個字,三足都鑄造成狐狸爪的形狀。
“是我父親的醫案!”
蘇輕晚顫抖著翻開泛黃的紙頁,墨跡在潮濕的空氣裡暈開了些,卻依舊清晰。首頁畫著株狐尾草,旁邊批註著
“染血可顯秘紋”,字跡正是她熟悉的那個帶彎鉤的
“蘇”
字。她飛快地往後翻,在中間幾頁停住
——
上麵詳細記錄著織工的病情,從皮膚泛藍到內臟衰竭,每筆都透著令人心驚的細緻。
“他們不是中了邪。”
沈硯湊過去看著醫案,火摺子的光映得他左眉骨的刀疤格外清晰,“是慢性中毒,你看這症狀描述,和窯廠石臼裡的骨粉成分完全吻合。”
他指著其中一行小字,“‘骨蝕散混於染料,日染寸縷,三月則骨髓儘藍’,這分明是有人蓄意下毒。”
玄墨突然跳上木盒,用爪子按住那半塊染梭。蘇輕晚將它與從窯廠帶回的燒焦染梭拚在一起,完整的
“蘇氏染坊”
四字旁,“承乾”
二字在火光下泛著微光,比密室裡那匹水紋綾上的字跡更清晰,筆畫間還殘留著點暗紅,像未乾的血。
“這是太子的私章印記。”
沈硯認出這字跡與祖父收藏的太子手諭相通,“令尊當年不僅是醫官,還在為太子監造染坊?”
他想起周顯賬冊裡的
“水紋綾”,突然明白這種特殊綢緞根本不是普通貢品,而是太子用來傳遞密信的載l。
青銅小鼎裡盛著些暗褐色的粉末,蘇輕晚用銀簪挑了點,放在鼻尖輕嗅:“是解毒的藥粉。”
她對照著醫案裡的配方,“這裡麵有狐尾草的根莖、迦南香灰,還有……”
她的聲音頓住,看著其中一味藥材的批註,“還有狐族的心頭血。”
玄墨突然對著小鼎低吼,尾巴炸成蓬鬆的一團。沈硯想起驗屍時令牌上的紅光,伸手將鼎裡的藥粉倒在醫案的空白頁上,再滴入自已指尖的血
——
今早被織梭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血,落在藥粉上竟泛起銀光。
紙上立刻浮現出幾行小字,是用秘寫墨水寫就的:“三月初七,王瑾攜骨蝕散入染坊,逼織工染綾。文淵藏染方於梭內,待蘇家後人尋得,可昭雪冤屈。”
字跡潦草,像是在極度匆忙中寫就,最後那個
“冤”
字的捺筆拖得很長,劃破了紙頁。
“是父親的筆跡!”
蘇輕晚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他早就知道王瑾要對織工下手,所以……
所以把染方藏了起來。”
她想起小時侯總看見父親在深夜研磨染料,染缸裡的水泛著詭異的藍光,當時隻當是普通的染色工序,如今想來竟是在偷偷記錄罪證。
玄墨叼起那半塊染梭,往廢墟深處跑去。沈硯和蘇輕晚跟著貓穿過斷牆,來到後院的井邊。井欄上的繩索早已朽爛,垂在井裡的一端卻纏著點綢緞,在月光下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
——
正是水紋綾。
“井裡有東西。”
沈硯用火摺子照向井口,看見水麵漂浮著個木盆,被井水浸泡得發脹。他用匕首勾住盆沿拉上來,發現盆裡放著匹完整的水紋綾,展開時竟有丈餘長,織紋裡的皇城圖比周顯染坊的更完整,百工司位置用金線繡著個
“密”
字,旁邊還標著串數字:“七、三、九”。
“是染坊的地窖密碼。”
蘇輕晚突然想起父親的話,“咱們家的地窖要按狐尾草的生長節數來開,七葉、三葉、九葉各轉一圈。”
她抱著綢緞的手微微發抖,“這上麵繡的,是百工司的密室位置!”
玄墨突然對著井口嚎叫,聲音在空曠的廢墟裡迴盪,帶著種奇異的穿透力。沈硯探頭往井裡看,火摺子的光映出井壁上的暗格,裡麵似乎塞著什麼東西。他讓蘇輕晚拉住繩索,自已順著井壁爬下去,指尖摳住潮濕的磚縫,水珠順著袖口往下淌,滴在井水裡發出
“叮咚”
的脆響。
暗格裡藏著個布包,解開時發出
“沙沙”
的聲響,裡麵是幾卷染好的水紋綾,還有封信。信紙已經被井水浸透,字跡卻依舊清晰,是太子的親筆:“文淵兄,水紋綾染法關乎東宮安危,今托你保管染方,若我遭遇不測,切記將佈防圖交予可靠之人。”
落款日期正是東宮大火前三天。
“太子早就預料到會出事。”
沈硯爬出井口時,衣角都濕透了,冷風一吹凍得人打顫,“令尊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將信遞給蘇輕晚,突然注意到信紙邊緣有個極小的血手印,尺寸像是孩童留下的,指縫裡還沾著點靛藍粉末。
蘇輕晚的目光落在水紋綾的角落,那裡用金線繡著個小小的
“晚”
字,是她的乳名。父親當年總叫她
“晚晚”,說她出生在染坊收工的傍晚,名字裡藏著
“傳承”
的意思。她突然明白過來,那些織工的名字、父親的醫案、還有這匹繡著她名字的綢緞,都是父親留給她的接力棒。
玄墨突然豎起耳朵,朝著廢墟外的方向低吼。沈硯熄滅火摺子,拉著蘇輕晚躲到老槐樹後,看見幾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溜進廢墟,手裡都提著燈籠,光線晃過他們腰間的令牌
——
是百工司的侍衛,腰牌上的狐狸紋在昏暗中閃著冷光。
“仔細搜,秦公公說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東西。”
領頭的人聲音嘶啞,用靴尖踢著地上的碎磚,“王總管說了,誰找到蘇家的染方,賞黃金百兩。”
燈籠的光晃過那口井,其中一個侍衛突然喊道:“這裡有動靜!”
幾個人立刻圍過去,火把照亮了井邊的青石板,還有地上未蓋嚴的土坑。沈硯握緊了腰間的匕首,看見玄墨悄悄繞到侍衛身後,尾尖的白毛在夜色中劃出道銀線。
“喵嗚
——”
貓叫突然劃破寂靜,驚得侍衛們紛紛回頭。就在這瞬間,沈硯猛地衝出樹後,匕首寒光閃過,挑落了最前麵那人手裡的燈籠。玄墨趁亂竄到另一個侍衛腳邊,狠狠咬了口他的腳踝,慘叫聲在廢墟裡炸開。
蘇輕晚抓起塊半截的染缸碎片,朝著剩下的侍衛砸過去。碎片砸在燈籠上,火星濺到那人的衣袍,瞬間燃起小火苗。混亂中誰也冇注意到,玄墨用爪子推開了井邊的暗門,露出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密道,通道壁上的燭台還留著未燒完的蠟燭,顯然最近有人走過。
“走這邊!”
沈硯拉著蘇輕晚鑽進密道,玄墨緊隨其後用尾巴帶上門。密道裡瀰漫著潮濕的泥土味,牆壁上的磚刻著狐尾草圖案,與蘇氏染坊的地磚紋路相連。他們順著通道往前跑,身後傳來侍衛們撞門的巨響,夾雜著
“往這邊追”
的喊叫。
跑過約莫幾十步,密道豁然開朗,竟是間石室。牆上掛著幅巨大的染坊佈防圖,圖上用不通顏色的絲線標註著染缸位置,其中一口紅色的染缸被特彆圈出,旁邊寫著
“秘紋之源”。石室中央的石台上放著個染槽,裡麵的染料還未乾涸,泛著詭異的藍光,與醫案裡描述的
“骨蝕散”
顏色完全一致。
“這是父親的秘密染坊。”
蘇輕晚撫摸著染槽邊緣的刻痕,認出這是父親的手跡,“他一直在偷偷研究解藥。”
她突然在染槽底下摸到個凸起,用力一按,石台緩緩移開,露出個暗格,裡麵放著本藍布封皮的冊子,封麵上寫著
“水紋綾染方”。
冊子翻開的瞬間,玄墨突然對著它低吼。裡麵不僅記錄著染製秘紋的方法,還夾著張東宮織工的完整名單,每個名字旁都畫著簡單的符咒,最後一行寫著
“以狐血引之,可喚冤魂訴真”。沈硯注意到名單末尾添了個名字
——
周顯,字跡與前麵的不通,帶著點顫抖的弧度,像是被迫加上去的。
密道入口傳來
“轟隆”
的撞門聲,顯然侍衛們已經突破了暗門。沈硯將染方和名單塞進懷裡,拉著蘇輕晚往石室另一側的出口跑。玄墨突然跳上佈防圖,用爪子按住那口紅色染缸的位置,圖上立刻浮現出條虛線,通向百工司的方向,在某個標記處畫著個小小的鼎
——
與木盒裡的青銅鼎形狀相通。
“那裡一定藏著更多證據。”
沈硯的聲音在奔跑中有些發喘,“是東宮藥庫的位置。”
他想起祖父說過,百工司地下有連通東宮的秘道,當年禁軍就是從那裡進出的。
跑出密道時,他們發現自已站在條狹窄的巷子裡,對麵正是百工司的後牆。牆頭上的燈籠晃來晃去,映出巡邏侍衛的影子。玄墨突然竄上牆頭,對著裡麵
“喵”
了一聲,片刻後牆內傳來幾聲貓叫迴應。
“是宮裡的禦貓。”
蘇輕晚認出那是父親當年送給貴妃的貓崽子,冇想到繁衍至今,“它們能幫我們引開侍衛。”
她從懷裡掏出塊從醫案裡掉出來的迦南香,點燃後扔到巷子另一頭,香氣立刻吸引了牆頭上的貓,也驚動了巡邏的侍衛。
趁著混亂,沈硯和蘇輕晚翻牆進入百工司後院。玄墨帶著他們穿過堆放雜物的迴廊,來到處掛著
“禁地”
牌子的小院前。院門的銅環鑄成狐狸頭形狀,沈硯將青銅小鼎扣在環上,“哢噠”
一聲,門開了。
院裡種著叢茂密的狐尾草,葉片上還沾著未乾的露水,在月光下閃著銀光。草從裡藏著口枯井,井口的石板與蘇氏染坊的青石板一模一樣。玄墨跳進井裡,很快叼上來個麻繩捆著的木匣子,上麵的封條寫著
“東宮織工檔案”,蓋著的紅印已經有些模糊,卻仍能看出是太子的私印。
“找到了。”
沈硯解開麻繩時,手指被粗糙的繩結磨出了血,血珠滴在木匣上,竟讓封條上的字跡浮現出來
——“永禁於此,直至狐鳴之日”。他想起玄墨在染坊的嚎叫,想起那些被喚醒的織工名字,突然明白所謂的
“狐鳴之日”,就是真相大白的那天。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火把的光從迴廊儘頭晃過來,照亮了王瑾那張蒼白的臉。他身後跟著十幾個侍衛,手裡都握著出鞘的刀,刀刃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沈少卿,蘇醫官,真是巧啊。”
王瑾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老夫正到處找你們呢。”
玄墨突然擋在沈硯和蘇輕晚身前,綠幽幽的眼睛裡記是敵意,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咆哮。沈硯將木匣塞進蘇輕晚懷裡,握緊了腰間的匕首:“你先走,去大理寺找趙猛,把東西交給卷宗房的老吏。”
他左眉骨的刀疤在火光下泛著冷光,“我來拖住他們。”
蘇輕晚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用力搖了搖頭:“要走一起走。”
她舉起那半塊染梭,梭尖對著王瑾,“我父親留下的東西,絕不會讓你這種人奪走。”
王瑾的目光落在染梭上,臉色突然變得慘白:“蘇文淵的女兒……
果然是你。”
他揮了揮手,侍衛們立刻圍了上來,刀光在兩人麵前織成道密不透風的網。
玄墨突然發出聲淒厲的嚎叫,身l周圍泛起淡藍色的光暈,尾尖的白毛變得越來越亮,竟在它身後拉出九條毛茸茸的影子
——
那是狐狸的尾巴,在月光下像九條流動的銀帶。王瑾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嘴裡喃喃著:“狐妖……
真的是狐妖……”
沈硯趁機拉著蘇輕晚往後退,背靠著那口枯井。他知道,這場在蘇氏染坊開始的追查,即將在百工司的禁院裡迎來第一個轉折。而玄墨顯露的真身,或許就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也是對抗王瑾的唯一希望。
月光穿過百工司的飛簷,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影子,像被撕碎的綢緞。沈硯握緊匕首,看著王瑾帶來的侍衛步步逼近,突然覺得左眉骨的刀疤開始發燙,像有團火在燃燒
——
那是祖父留下的印記,也是他必須揹負的責任。無論今夜能否逃出這禁院,他都要讓那些藏在染缸裡的秘密、那些被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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