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不渡癡情人 029
嘀——
刺耳的長音,在寂靜的病房裡回蕩。
賀雲城握著那隻已經失去溫度的手,僵在原地。
他沒有嘶吼,沒有崩潰。
隻是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
彷彿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靜止了。
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順著他憔悴的臉頰滑落,滴在她蒼白的手背上。
他卻毫無知覺。
隻是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隨著她那最後一絲氣息,一同飄散了。
隻剩下一個空洞的、冰冷的軀殼。
唐以梔的葬禮很簡單。
按照她生前隱約透露過的意願,賀雲城將她的骨灰,安葬在了那個南方小城一處麵朝大海、寧靜的墓園裡。
沒有立碑,隻種了一棵她喜歡的百合花。
葬禮結束後,賀雲城在小城買了一處離墓園不遠、帶個小院的舊房子,住了下來。
院子按照記憶中她少女時期憧憬的樣子佈置,種滿了百合花。
他過著極其簡單的生活。
深居簡出,粗茶淡飯。
每天清晨,他會去墓園,在那棵百合花旁坐一會兒,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
有時會帶一束新鮮的百合。
然後,回家,看書,寫字。
他開始寫一本回憶錄。
用最工整的字跡,記錄下他們的初遇,相知,甜蜜,誤會,分離,前世的慘烈,今生的糾葛,以及他無儘的悔恨。
一字一句,刻骨銘心。
這本書,他寫了很久,厚厚的幾大本。
寫完後,他將其鎖在一個箱子裡,從未示人。
彷彿那是一個隻有他和她知道的、沉重而私密的秘密。
因著多次損傷透支,他的身體一直不好。
但他拒絕精心調養,彷彿在主動承受著某種懲罰。
他常常會出現幻覺和幻聽。
有時,在院子裡曬太陽,會恍惚看到唐以梔穿著碎花裙子,在花叢中對他笑。
有時,在深夜,會聽到她輕聲喚他“雲城”。
“以梔,今天天氣很好,院子裡的百合又開了……”
“以梔……對不起……”
“以梔……我想你……”
年複一年。
青絲變白發。
挺拔的身軀逐漸佝僂。
唯一不變的,是每天清晨墓園裡的陪伴,和胸口那顆……始終沉穩跳動的心臟。
那是她存在過的,唯一的證明。
也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的念想。
幾十年光陰,彈指而過。
又是一個冬天。
賀雲城已是風燭殘年,疾病纏身。
他預感到大限將至。
在一個飄著細雪的清晨,他換上一身整潔的中山裝,拄著柺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了墓園。
雪花無聲飄落,覆蓋了青石板路,也覆蓋了那棵早已凋零的百合花枝。
他在花旁坐下,顫抖著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珍藏已久的、已經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十八歲的唐以梔,紮著馬尾,穿著那個年代最常見的白襯衫,對著鏡頭笑得沒心沒肺,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星。
他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指尖顫抖地、極其輕柔地撫摸著照片上那張鮮活的笑臉。
彷彿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以梔……”他開口,聲音蒼老沙啞,幾乎低不可聞,“我來了……”
“這個世界……我替你……看夠了……”
“基金會……很好……幫了很多人……”
“我……沒有……食言……”
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視線開始模糊。
雪花落在他花白的眉毛和肩頭,他也渾然不覺。
在意識徹底渙散的前一刻,他彷彿看到,年輕的唐以梔穿著他們初遇時那件碎花裙子,從漫天的飛雪中,微笑著向他走來。
陽光穿透雲層,照在她身上,溫暖而明亮。
她的笑容乾淨明媚,沒有一絲陰霾,如同他們最初相識的模樣。
她朝他伸出手,眼神溫柔。
賀雲城渾濁的眼中,迸發出最後一點光亮。
他努力地、極其緩慢地,想要抬起自己蒼老的手。
嘴角,泛起一絲孩童般純粹、而又帶著解脫般的微笑。
用儘生命最後的氣力,他喃喃低語,聲音輕得如同歎息,消散在風雪裡。
“梔梔……”
“這次……換我……來找你了……”
“對不起……”
“還有……謝謝……”
手臂,最終無力地垂落。
照片,從鬆開的手指間滑落,輕輕掉在潔白的積雪上。
照片裡的少女,笑靨如花,定格了時光。
雪花靜靜飄落,覆蓋了他的肩頭、白發,覆蓋了照片,覆蓋了整個世界。
萬籟俱寂,隻有雪落的聲音。
他低著頭,靠在花枝旁,彷彿隻是睡著了。
安詳,而平靜。
他用自己漫長的餘生,為她立起了一座無形的碑。
碑文刻滿了無儘的悔恨與遲來的、深沉的愛。
最終,在生命的終點,於一場幻夢般的雪中,與她一同歸於永恒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