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血咒 第47章 慧光初綻
玉芙宮,暖閣內。
昭明帝難得地在非初一、十五的日子駕臨玉芙宮,此刻正閒適地坐在鋪著軟厚錦墊的紫檀木榻上,德妃柳清綺陪坐在下首,親自為他斟上一杯新貢的雨前龍井。幼子殷承瑞則規規矩矩地站在榻前,小臉上帶著一絲緊張,更多的是被父皇關注的興奮與期待。
昭明帝今日心情似乎頗佳,卸下了朝堂上的威嚴,眉宇間帶著一絲屬於父親的溫和與慵懶。他接過茶盞,輕輕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小兒子身上,帶著幾分隨意與慈愛,彷彿尋常人家考較幼子功課的父親:“瑞兒,近來跟著陳師傅,都讀了些什麼書?可有什麼心得啊?”他的語氣輕鬆,彷彿隻是閒話家常。
然而,這看似隨意的問話,卻讓侍立一旁的德妃柳清綺心中猛地一緊!她握著茶壺的手微微一頓,指尖有些發涼。她太瞭解陛下了,他看似溫和的詢問背後,往往藏著深意。瑞兒年紀尚小,性情單純,她一直教導他要藏拙守愚,平安度日纔是首要。她正欲開口,用一番謙遜得體的言辭替兒子圓過去,卻見殷承瑞深吸了一口氣,小胸脯微微挺起,彷彿鼓足了巨大的勇氣。
在陳硯清連日來“不經意”的鼓勵和“悉心”指導下,那份被悄然點燃的自信此刻如同小小的火苗,在他眼中跳躍。他抬起清澈的眼眸,望向昭明帝,用尚且稚嫩卻努力模仿著師傅那般沉穩語調的童音,清晰而流暢地開始背誦近日所學《論語》開篇的“學而時習之”章節。字正腔圓,毫無差錯。
這已讓昭明帝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訝異和滿意。然而,更令人驚異的還在後麵。背誦完畢,殷承瑞並未像尋常孩童般等待誇獎或就此打住,而是微微歪著頭,彷彿在認真思索,隨後,他抬起眼,目光純淨而專注地望向昭明帝,開始闡述自己的理解:
“父皇,師傅教導兒臣,‘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這句話的意思很深。兒臣……兒臣是這麼想的……”
他略作停頓,小臉上露出組織語言的認真表情,然後條理清晰地繼續說道:
“‘時習’這兩個字,不隻是溫習舊知識那麼簡單。兒臣覺得,它更像是在……紮根。”他用了陳硯清曾巧妙比喻過的一個詞,“就像禦花園裡那些好看的樹,要經常澆水,根才能紮得深,長得牢。學過的道理,也要反複去想,去用,才能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在心裡紮下根來。這是做學問的基礎。”
昭明帝原本略帶慵懶的眼神,在聽到“紮根”這個比喻時,微微凝滯了一瞬,他放下茶盞,身體微微向前傾了少許,目光更深地落在幼子身上。
殷承瑞並未察覺父皇細微的變化,完全沉浸在自己被引匯出的思維世界裡,眼神愈發明亮:“‘知新’呢,就像……就像推開一扇新的窗戶,看到了從沒見過的漂亮風景!每次學到一點新東西,心裡就特彆開心,好像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事,眼睛都亮起來了。這種開心,跟玩遊戲是不一樣的,是……是心裡頭透亮透亮的那種高興!”
他形容“知新之樂”時,那種孩童特有的、對未知世界純粹的好奇與發自內心的喜悅,顯得無比真摯動人,讓昭明帝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了一絲弧度。
最後,殷承瑞小臉上一派鄭重,彷彿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總結道:“所以,兒臣覺得,‘時習’就像是把學問的根紮牢,‘知新’就像是讓學問的樹枝葉長得更遠。它們兩個在一起,學問才能越來越好。這就是聖人爺爺的教導,也是兒臣……兒臣想要努力做到的!”
那句“‘時習’如固本,‘知新’如拓疆”的精妙歸納,雖未直接說出,但其意已淋漓儘致。
這一番論述,遠遠超出了一個七歲孩童在禦前應對時應有的水準!它不僅完整背誦了經典,更難得的是那份清晰流暢的邏輯、恰到好處的比喻,尤其是“紮根”和“開窗”這般既形象又隱含深意的說法,以及將聖賢訓誡與自身誌向巧妙結合的表達能力!特彆是最後那句隱含的總結,隱隱透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格局感。這已不僅僅是聰慧,更顯露出一種被精心引導和激發出的、近乎早慧的悟性!
暖閣內有一瞬間極其短暫的寂靜。侍立的宮人們皆低垂著頭,心中無不驚詫。
昭明帝深邃的眼眸中,那抹難以捉摸的光芒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那光芒中,有驚訝,有審視,有一絲真正的讚賞,但更深處,或許還掠過一絲極難分辨的疑慮與計算。然而,這一切瞬間便被完美的帝王麵具所覆蓋。他的臉上綻開溫和而慈愛的笑容,伸出手,輕輕撫了撫殷承瑞的頭頂,讚許道:“嗯!瑞兒說得很好!見解獨到,比喻生動,看來陳師傅確實教導有方,瑞兒自己也用心了,朕心甚慰。”
他隨即轉向一直垂首恭立在角落的陳硯清,語氣沉穩而堅定,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力量:“陳卿,辛苦了。能將瑞兒教導得如此知書達理,勤思善辯,可見你確是用了心的。”
陳硯清立刻上前一步,深深躬身,聲音謙卑而沉穩,透著惶恐與感激:“陛下謬讚,微臣惶恐!此全賴二殿下天資聰穎,悟性過人,且勤奮好學,微臣不過略儘引導之責,實不敢居功。”他將所有功勞都歸於皇子自身,姿態放得極低,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
德妃柳清綺臉上保持著得體而溫婉的微笑,符合一個看到兒子受稱讚的母親應有的欣慰與驕傲。然而,在她寬大袖袍的遮掩下,她的指尖卻冰涼一片,微微顫抖著。她心中的驚濤駭浪幾乎要衝破胸膛!
瑞兒的這番對答,精彩得令人心驚!這絕不是一個被教導要“藏拙守愚”的孩子應有的表現!這變化太快,太突兀!就像一株原本在牆角安靜生長的小苗,被人驟然拔高,暴露在灼熱的陽光之下!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向那位看似謙恭無比的陳師傅,那個背景清白、性情沉穩的寒門榜眼……
他溫和鼓勵的笑容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心思?他如此急切地讓瑞兒在陛下麵前顯露鋒芒,究竟意欲何為?是將瑞兒當作晉身之階?還是……背後有更深、更可怕的圖謀?一想到某種可能性,柳清綺便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直竄而上,讓她幾乎無法維持臉上的笑容。
甘露宮中。
夜色漸深,甘露宮內藥香彌漫,燭火搖曳。永昭剛服用完素蘅精心煎好的湯藥,正靠坐在窗邊的軟榻上休息,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愈發蒼白透明。素蘅一邊收拾著藥碗,一邊將今日宮中聽聞的趣事娓娓道來,試圖為公主解悶,其中便提到了玉芙宮二皇子在禦前對答如流、引得龍顏大悅的訊息。
“……聽說二皇子年紀雖小,但說話條理清晰,還用了個‘紮根’的巧比喻,連陛下都稱讚了呢。”素蘅語氣輕快,帶著一絲對孩童聰慧的天然喜愛。
本半闔著眼眸,聞言,緩緩睜開了眼睛,清澈的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疑慮。她微微蹙起秀眉,輕聲重複:“紮根……?”這個詞從一個七歲孩童口中說出,用來比喻“時習”,固然巧妙,卻也……過於精準了些,甚至帶著一絲不屬於那個年齡的沉靜與深刻。
她腦海中浮現出那個記憶中純真活潑、偶爾會躲在德妃身後怯生生看著人的小皇弟形象。那個孩子,何時變得如此……善於言辭和思辨了?這變化,似乎就是從那位新科榜眼陳硯清入宮擔任啟蒙師傅之後開始的。一位寒門出身的榜眼,被破格任命為皇子師……這本就有些不同尋常。而他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將一個稚齡皇子“教導”得能在禦前有如此出色的表現……
永昭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深宮之中,任何看似順理成章的美好變化,其背後都可能纏繞著無數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與危險。一個被過早催熟的“天才”,往往並非幸事。那位陳師傅……他究竟是無心插柳,還是有意為之?他想要什麼?德妃娘娘……此刻又是何種心境?
她心中那根自聽聞魯狀元佳話起便一直緊繃的弦,被再次輕輕撥動了一下。那隱憂的漣漪,並未散去,反而在寂靜的深宮夜色中,悄然擴散開來,帶著一絲冰冷的預感。這繁華似錦、父慈子孝的宮廷之下,似乎正有暗流,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彙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