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寄 第211章 儘力而為
次日清晨,石生家東廂房裡,柳月娘在一陣隱約的頭痛中醒來。窗外傳來早起鳥兒的叫聲,以及石生在掃院的沙沙聲。
她揉了揉額角,昨夜宴席上那些喧鬨的、真摯的、帶著酒氣的畫麵,緩緩湧回腦海。尤其是自己緊緊抓著未曦的手,反複說著害怕再也見不到她的場景,讓她臉頰微微發燙,卻又帶著一種宣泄後的釋然。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院子裡石生結實忙碌的背影。陽光落在他古銅色的麵板上,映出細密的汗珠。
石生聽到動靜,回頭看見她,咧嘴露出一個帶著關切的笑容:“醒了?頭還疼不?孩子們還睡著呢!灶上溫著粥,我去給你端來。”
柳月娘搖了搖頭,走出屋子,來到院中。她走到石生麵前,仰頭看著他。經過一夜沉睡,她的眼神異常清亮。
“石生哥,”她開口,聲音還帶著一絲宿醉後的沙啞,卻字字清晰,“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石生正揮著大掃帚的手停了下來,他愕然地看著妻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放下掃帚,粗糙的大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眉頭困惑地擰起:“月娘,你說啥呢?安盈、安瀾、安晴,咱們有三個孩子了,還不夠嗎?你生安瀾安晴的時候,差點去了半條命,太辛苦了!咱們不生了,啊?有他們三個,咱家就夠熱鬨了!”
他話語裡的心疼和拒絕如此直白而真誠。在他心裡月孃的安危遠比所謂的“多子多福”更重要。
然而,柳月娘卻堅定地搖了搖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不夠,石生哥,不夠。”
“怎麼就不夠了?”石生更加不解了,他心裡甚至有些發慌,覺得妻子是不是昨夜酒還沒醒。
柳月娘深吸了一口氣,說出昨日在心底盤桓的念頭。
“我想要咱們家,能夠久遠地繁衍下去,”她的聲音不高,卻重重敲在石生心上,“想要咱們家的香火,在這青溪村,永遠不斷。”
石生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沒有必要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卻被柳月娘接下來更低沉、卻更用力的話語打斷。
“我想讓未曦,”她轉回視線,緊緊盯著石生的眼睛,眼眶微微泛紅,“永遠都有個家!一個有我們的血脈、根須不斷、她隨時回來,都有人在等她的家!”
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石生耳邊。他徹底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妻子。
月孃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依舊執拗:“石生哥,我們會老,會死……安盈他們會長大,也會老……我怕……我怕再過幾十年,咱們都不在了,這村子變了,人情淡了,未曦再來,會找不到一個能理所當然走進去、歇歇腳的地方!”
“所以昨日她給的那些財寶,我收下了。”
月孃的語氣變得異常冷靜和清醒,“那是‘根基’!有了它,就算遇上荒年災禍,咱們家,咱們的後代,也能在這片土地上牢牢站穩,不至於離散。咱們多生幾個孩子,好好教養,再用這些錢財置辦些田產,打下厚實家底……孩子們再多生子孫……一代一代,隻要咱們家的根還紮在青溪村,隻要這院裡還有咱們的血脈在,未曦就永遠有個能回的家!咱們給不了她彆的,至少……至少得給她留一條永遠能回來的路,一個永遠亮著燈等她的地方!”
“她擁有的歲月太漫長了啊!”說到這裡,柳月孃的鼻子一酸,淚水滾落而下。
石生看著妻子流淚卻無比堅毅的麵龐,聽著她將這眼前財富與世代傳承緊密相連、為那個非人存在鋪設永恒歸途的深遠謀劃,胸腔裡彷彿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脹。
但他心中震撼之餘,對不確定未來的天然憂慮也浮了上來。他沉吟片刻,眉頭依舊沒有完全舒展,握著月孃的手,聲音低沉而務實:
“月娘,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你想得遠,是好事。可是……這天底下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天災、兵禍、時疫……哪一樣是人力能完全抵擋的?就算咱們打下了再厚的家底,定下了再嚴的規矩,後代子孫的心思,誰又能保證永遠不變?”
他頓了頓,目光裡帶著一絲對人性現實的清醒,“咱們這一代,跟未曦是過命的交情,自然沒話說。可以後的孩子、孫子呢?他們隻聽祖輩的傳說,還能不能像咱們這樣,真心實意地把她當自家人?萬一……萬一出了個不肖子孫,或是膽小怕事的,嫌她……嫌她不同尋常,怠慢了她,甚至……那咱們這番苦心,豈不是反而成了苦果?”
柳月娘靜靜地聽著丈夫的憂慮,這些她何嘗沒有想過?但她的眼神依舊堅定,卻多了一份麵對現實的沉穩。她反握住石生粗糙的大手,聲音平和而有力:
“石生哥,你說得對,往後的事,誰也看不透。我們不是神仙,算不到千秋萬代。我們能做的,就是儘力從咱們這一代、把能鋪的路鋪好,把根基打牢。”
她目光灼灼,“製定家規祖訓,不是為了綁住子孫,是為了告訴他們,咱們家是因何而立,因何而旺!至於他們聽不聽,能不能做到……那就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但隻要我們儘力做了,問心無愧。哪怕後世子孫中,隻有一房一支還記得這祖訓,還在等著未曦,那這份心意,就沒有斷。”
石生聽著妻子這番既充滿理想又無比清醒的話,心中的疑慮漸漸被一種更為厚重的情感取代。他看著月娘,這個與他相濡以沫,看似柔弱卻內心蘊藏著巨大力量與智慧的女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就依你說的辦!咱們儘力而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