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0章 高考落榜之後
1984
年的夏天,蟬鳴,李建軍蹲在自家土窯洞前,盯著手中那張皺巴巴的成績單。紅墨水寫的數字刺得他眼眶生疼,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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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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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總分遠遠夠不到錄取線。窯洞裡飄出母親燒火做飯的煙味,混著柴火的焦糊味,嗆得他直想咳嗽。
“建軍,吃飯了!”
母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慌忙把成績單塞進褲兜,起身時膝蓋撞在門檻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土炕上擺著四個摻了野菜的窩頭,還有一碗漂著油花的白菜湯。父親蹲在牆角,吧嗒著旱煙,煙灰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
“考得咋樣?”
父親頭也不抬地問。
建軍喉嚨發緊,半天才擠出幾個字:“沒……
沒考上。”
窯洞裡突然安靜得可怕,隻有母親盛湯的勺子碰在碗沿上的叮當聲。父親沉默著把煙袋鍋在鞋底磕了磕,起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牆上貼著的年畫沙沙作響。那是去年過年時,建軍用省下的壓歲錢買的,畫裡的娃娃抱著鯉魚,笑得眉眼彎彎。
“明天跟你王二叔學木工吧。”
父親背對著他說,“好歹是門手藝,餓不著。”
建軍猛地抬頭:“我不想學木工!”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父親緩緩轉過身,臉上的皺紋像刀刻般深刻。母親趕緊打圓場:“先吃飯,有話慢慢說。”
可窩頭咽在喉嚨裡,像塊硌人的石頭,他隻扒拉了兩口就放下碗,轉身跑出窯洞。
黃土坡上的風裹著熱浪撲在臉上,李建軍躺在草叢裡,望著頭頂盤旋的老鷹。他想起高考複習時,每天天不亮就點著煤油燈背書,把收音機裡聽到的深圳新聞抄在筆記本上。可現在,那些關於高樓大廈、機器轟鳴的幻想,都隨著這張成績單,碎成了黃土坡上的塵埃。
不知躺了多久,遠處傳來自行車鈴鐺聲。他眯起眼,看見趙叔推著二八自行車,車把上掛著的紅布條在風裡飄。趙叔是村裡第一個去城裡打工的人,聽說在建築隊當工頭,如今穿著的確良襯衫,皮鞋擦得鋥亮,和記憶裡那個在地裡刨食的莊稼漢判若兩人。
“建軍!”
趙叔老遠就喊他,“還在這兒晃悠呢?叔給你帶好訊息來了!”
李建軍坐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趙叔從車筐裡掏出張皺巴巴的紙,上麵用圓珠筆寫著
“招工啟事”
四個大字:“省城建築工地招小工,包吃包住,日結三塊錢!”
“三塊錢?”
建軍的心跳陡然加快。父親在生產隊時乾一天才掙八毛錢,三塊錢足夠買半袋白麵。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彷彿能摸到上麵印著的希望。
“咋,想去?”
趙叔笑著拍他肩膀,“不過醜話說前頭,工地苦得很,搬磚、和泥,啥臟活累活都得乾。你這細皮嫩肉的,吃得消?”
建軍想起父親布滿老繭的手,想起母親偷偷塞在他書包裡的雞蛋,想起煤油燈下抄寫的深圳新聞。他挺直腰板:“我吃得消!”
“行!”
趙叔豎起大拇指,“大後天上工,明兒來我家報名。”
看著趙叔騎車遠去的背影,建軍感覺胸腔裡有團火在燒。他跑回村子,路過王老虎家新蓋的磚瓦房時,故意揚起下巴。曾經覺得遙不可及的高樓,此刻似乎有了觸控的可能。
回到家,窯洞裡的氣氛依舊壓抑。父親坐在門檻上編竹筐,竹條在他手裡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要去省城打工。”
建軍站在院子裡喊,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響亮。
竹條
“啪”
地折斷在地上。父親站起身,額頭上青筋暴起:“放著好好的木工不學,去工地當苦力?你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
“當苦力也比一輩子窩在這兒強!”
建軍紅著眼眶喊,“我不想像你一樣,在土裡刨一輩子食!”
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父親的臉瞬間變得煞白,母親從屋裡衝出來,手裡還沾著麵:“說的這是啥話!”
建軍轉身跑開,身後傳來母親的啜泣聲和父親沉重的歎息。
夏夜的風帶著露水的涼意,李建軍躺在打穀場的草垛上,望著滿天繁星。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縹緲。他摸出藏在懷裡的日記本,借著月光翻開
——
裡麵夾著的深圳地圖殘片已經泛黃,可每次看到,心跳還是會加快。
“深圳去不成,省城也行。”
他在心裡默唸,用鉛筆在空白頁寫下一行字:“等我掙了錢,一定要讓爹孃住上磚瓦房。”
筆尖劃破紙張,就像他迫不及待想要衝破命運的牢籠。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來到趙叔家。院子裡已經站了七八個年輕人,王磊也在其中。“建軍,你也來了?”
王磊有些驚訝,“你不是想考大學嗎?”
建軍扯了扯嘴角:“夢該醒了。”
他看著趙叔在花名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鋼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像是希望破土而出的聲音。
回家收拾行李時,母親一聲不吭地往他揹包裡塞饅頭和鹹菜,眼淚吧嗒吧嗒掉在乾糧上。父親始終背對著他,蹲在牆角抽悶煙。直到他走到院子門口,才聽見父親沙啞的聲音:“在外麵,彆硬扛。”
建軍回頭,看見父親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時候騎在父親肩頭看社戲的場景。那時的父親脊背挺直,像座山。他抹了把臉,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轉身朝村口走去。
村口的老槐樹在風中搖晃,像是在送彆。李建軍跟著招工的隊伍越走越遠,身後的土窯洞漸漸變成黃土坡上的一個小黑點。他知道,這一去,或許就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隻知道讀書做夢的少年,但他更清楚,隻有離開這裡,纔有改變命運的可能。
大巴車發動時,他貼著車窗向外望。趙叔正和幾個村民打招呼,王老虎站在自家磚瓦房前,叼著煙看他們。李建軍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總有一天,他要風風光光地回來,讓所有人知道,落榜生也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車窗外的風景快速倒退,黃土坡、玉米地、蜿蜒的小河,漸漸消失在視野裡。李建軍閉上眼睛,想象著省城的模樣
——
那裡有高樓,有機器,有他從未見過的繁華。而他,即將在那裡,書寫屬於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