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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11章 省城工地上的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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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

年夏末,沉悶的在雲層中滾動,李建軍攥著趙叔給的介紹信,站在

“鴻盛建築工地”

的鐵門前。鏽跡斑斑的門牌下,攪拌機的轟鳴聲震得地麵發顫,混凝土的酸澀味混著柏油路上蒸騰的熱氣,撲麵而來。他扯了扯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後頸被麻繩勒出的紅痕還在發燙

——

那是路上幫老鄉扛行李留下的印記。

工棚區飄來此起彼伏的鼾聲時,李建軍正蹲在食堂角落啃冷饅頭。鐵皮飯盒裡的鹹菜早被醃得發黑,他就著水缸裡的生水嚥下,喉結滾動間,聽見背後傳來竊竊私語。

“新來的?看著像塊豆腐。”

叼著煙的漢子踢了踢他腳邊的行李捲,解放鞋上的泥漿濺在布包邊緣,“趙叔這次咋收文弱書生?”

鬨笑聲中,李建軍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想起離家時父親塞進行李的老煙袋,煙杆上纏著的紅布條此刻正貼著心口發燙。

第二天破曉,工地上的探照燈刺破薄霧。李建軍攥緊粗麻繩,準備搬運第一摞磚塊。麻繩表麵的毛刺瞬間紮進掌心,他咬牙將兩百斤磚垛上肩,膝蓋卻不受控地打顫。“喲,這腰怕是要折咯!”

方纔嘲笑他的漢子斜倚在推車旁,故意將安全帽簷壓得極低。

正午日頭最毒時,工頭趙叔的哨聲響起。李建軍癱坐在沙堆上,發現手掌已滲出鮮血,混著汗水將麻繩染成暗紅。他強撐著走向食堂,卻見自己的飯盒被倒扣在泔水桶邊,鹹菜早被流浪狗叼走。饑餓與疲憊如潮水般湧來,他靠著牆根坐下,眼前陣陣發黑,卻倔強地不肯低頭。

暮色四合時,他在街角舊書攤停下。泛黃的《建築施工手冊》標價三角,他摸出藏在內衣口袋的零錢,指尖撫過封麵上

“工業學大慶”

的燙金字。回工棚的路上,霓虹燈牌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滅,恍惚間,他彷彿看見深圳街頭林立的廣告牌,那些在收音機裡聽過無數遍的地名,此刻竟與省城的燈火重疊。

連續三天,李建軍都在工友們詫異的目光中,獨自扛完兩車沙袋。最後一趟時,麻繩突然斷裂,六十斤重的沙袋砸在腳背上。他悶哼一聲單膝跪地,額角的汗珠滴在滾燙的沙粒上,蒸騰起一縷白煙。鑽心的疼痛讓他幾乎昏厥,但想起深圳的模樣,他咬著牙重新將沙袋背起,一步一步往前挪。當他終於完成任務時,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口哨聲

——

這次,不再是嘲笑。

暴雨突襲的夜晚來得毫無征兆。李建軍被鐵皮屋頂擂鼓般的雨聲驚醒,猛然想起露天堆放的水泥。他抄起破雨衣衝向料場,卻見工棚裡鼾聲依舊。雨水混著泥漿灌進膠鞋,浸透的衣衫緊貼脊背,他發瘋似的將防水布往水泥垛上拽,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劃出滲血的口子。風裹著雨,一次次掀開布角,他就用身體死死壓住,任雨水灌進嘴裡也不鬆手。

“誰在那兒!”

趙叔舉著手電筒衝來,光柱裡,李建軍正用身體死死壓住被風掀起的布角。當二十噸水泥安然無恙時,他癱坐在泥水裡,望著頭頂炸開的閃電,突然笑出聲來。笑聲混著雨聲,驚飛了簷下避雨的麻雀。

“小子,有種。”

趙叔遞來的熱薑湯冒著白霧,搪瓷缸上印著的

“先進生產者”

字樣已經模糊,“明天跟我學放線,彆浪費了這股狠勁。”

李建軍捧著還在發燙的缸子,透過氤氳水汽,看見工棚外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扭曲成

“深圳”

二字的形狀。

深夜,工棚裡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李建軍開啟手電筒。《建築施工手冊》的紙頁已被汗水浸得發皺,他用鉛筆在

“混凝土配比”

章節勾勾畫畫,忽然聽見隔壁床板吱呀作響。

“看這書能當飯吃?”

白天嘲笑他的漢子翻了個身,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省點勁,明天還有硬仗。”

李建軍默不作聲地合上書本,卻將手電筒塞進被窩,借著微弱的光暈,在日記本上寫下:“今天學會了放線,離去深圳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台風過境的清晨,工地上一片狼藉。李建軍主動爬上腳手架檢修防護網,身下是二十米的高空,狂風將他的襯衫鼓成風帆。每一陣風掠過,腳手架都發出令人膽寒的吱呀聲,他卻緊緊抓住鋼架,仔細檢查每一處鬆動的地方。當他穩穩落地時,瞥見遠處新建的百貨大樓,玻璃幕牆折射的陽光刺痛雙眼

——

那光芒,竟與他想象中深圳的模樣如此相似。

收工後,他跟著工友們去澡堂。蒸騰的水霧中,有人拍了拍他結痂的肩膀:“建軍,明天教我認圖紙唄?”

李建軍愣了愣,鏡中倒映的少年,眼神已不再青澀。熱水衝刷著滿身泥汙,他突然想起離家時母親塞進行李的平安符,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貼胸口袋裡,被汗水浸得發軟。

深秋的月光爬上腳手架時,李建軍又一次翻開《建築施工手冊》。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縹緲。他在

“高層建築施工規範”

章節夾入一張泛黃的報紙

——

那是從廢品站撿來的,邊角刊登著深圳特區的招工廣告,雖然字跡模糊,但

“五塊錢一天”

的字樣依然清晰可辨。

工棚外,落葉被風捲起,撞在生鏽的鐵皮牆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李建軍趴在床板上,就著路燈寫下當天的日記:“趙叔說我學得快,年底能考施工員證。等拿到證,就能去更大的工地。深圳,再等等我。”

筆尖劃破紙張,暈開的墨水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像極了他心中那團越燒越旺的火。

當第一片雪花落在安全帽上時,李建軍已經能熟練操作水準儀。他裹緊母親寄來的棉襖,站在尚未封頂的樓頂上,看著省城的萬家燈火漸次亮起。風裹挾著細雪鑽進衣領,他卻感覺不到冷

——

因為他知道,每一塊親手砌起的磚頭,每一個挑燈夜讀的時刻,都在將他推向那個魂牽夢繞的地方。他閉上眼睛,想象著深圳的冬天會是什麼模樣,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微笑,那是對未來的期待,也是對自己堅持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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